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1.2
近几年中华大地掀起一股祭祀热潮,多位传说中的人物强势登场,黄帝、炎帝、女娲、大禹等等。各地建大雕像和大广场,搞大活动,名曰“增强民族认同感”。文化搭台、旅游唱戏,本无可厚非,如果劳民伤财、事关腐败则得不偿失。祭祀活动有一定的文化价值,但是借此宣扬大汉族主义,却非常危险。几年下来,干巴巴的祭祀活动应者寥寥,功效远不如几场天灾。举办者还经常发出一个强烈暗示,如果不参与或者轻视祭祀,炎黄子孙的光环就要被摘掉,如果反对,更是数典忘祖。挟人文始祖号令天下,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一定不能毁在我辈手中,只惊得一批草民无所适从。
小时候读过一套书叫《上下五千年》,第一本开篇是这样写的:我们伟大祖国有非常悠久的历史。按照古代的传统说法,从传说中的黄帝到现在,大约有五千年的历史,所以通常叫做“上下五千年”。
这一“传统说法”和“通常叫做”不会早于20世纪初,因为古人不会有此意识和兴趣,时间跨度也不够。“五千年”之说最早出自哪里不好确定,最为有名者相传是孙中山于1912年初写的《黄帝赞》:“中华开国五千年,神州轩辕自古传。创造指南车,平定蚩尤乱。世界文明,唯有我先。”这篇祭文是否真为孙中山撰写尚有疑问,因为《孙中山全集》中未收此文,而同期孙中山倒是写过祭明太祖朱元璋文。但是“五千年”之说借《黄帝赞》传播甚广,如今陕西黄帝陵立有该祭文的孙中山集字石刻。祭文充满豪情壮志,不过以现在眼光看,内容并不客观。尤其最后一句“世界文明,惟有我先”,基本属于极端民族主义用语,不应得到认同。可是回到当时情况,完全可以理解。因为在清末民初,革命党人为实现推翻满清的目标,在准备军事斗争的同时,也在文化领域掀起了一股崇拜黄帝的热潮。
现立于黄帝陵的孙中山《黄帝赞》碑刻,为今人集字,原文来历不明。
1912年2月15日,孙中山等人谒祭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明孝陵。
祭祀黄帝的活动古已有之,不过受重视程度并不高,规模与封禅和祭孔无法相比。从陕西黄陵县黄帝陵的历史遗存稀少,以及文人士大夫的诗文中少有提及,可以明显看出这一点。但在清朝末年,随着政治上反清、思想上疑孔,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崇高地位的经学犹如自由落体,其宣扬的核心价值观受到严重冲击。在寻找替代品的过程中,借古立新是常用的手段,于是黄帝被隆重推到前台,也确实起到了积极作用。鲁迅在1903年的诗作《自题小像》中有“我以我血荐轩辕”句,是当时部分知识分子心态的真实写照。五千年之说就是在这一时期因为以黄帝之名讨论纪年问题,而带出的一个副产品。
辛亥革命之后,清帝退位,民国建立,采用民国纪年,中国台湾地区至今依然沿用,但也兼用西历。大陆地区在1949年之后只采用西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公历或阳历。现在纪年问题看似非常普通,可是古代采取何种纪年却为头等大事,关乎正统与叛逆,用错了就是谋逆大罪。所以,要推翻满清,就要确定新的纪年。既反对代表君权的年号制,同时也反对康有为等维新派主张的孔子纪年,于是革命党人提出了黄帝纪年。
当时有好几种黄帝纪年的具体年份确定方法,最多相差达200多年。1905年宋教仁根据《皇极经世》等典籍,推定黄帝纪年为公历年+2698年,并在中国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实际是政论月刊)创刊时以此纪年,后来革命党多采用宋教仁的说法。其考证方法大致如下:尧元年为甲辰年,经考证相当于公元前2357年。尧以上共有五帝,其中黄帝在位100年、少昊84年、颛顼78年、帝喾70年、帝挚9年,共计341年,因此黄帝即位之年应为公元前2698年。
从考古角度看,此中荒诞之处不必多言,因为当时的革命者毕竟不是考古学家。他们对社会有更新的认识,不等于对古史有更多的知识,即便反对满清,也多要借用神话传说和术士之言。为了行文简单明了,宣扬大汉族主义,又采取四舍五入之法,创出“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之说。其实黄帝并非传说里中国历史的起点,之上还有神农、伏羲等等。不过黄帝时代的传说,包括发明指南车、仓颉造字,已经符合当时世界所公认的一些文明标准,所以才选取黄帝做始祖。如果标准有变,革命者还能继续上推,搞出个盘古纪年也不奇怪。
由于辛亥革命胜利,黄帝纪年便在短时内占据了上风。1911年武昌起义之后各省相继自治,一些新成立的军政府纷纷使用黄帝纪年,以表示拥护共和,甚至有的地方还在作废的清朝纸币上加盖黄帝纪年以便继续流通。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宣布将黄帝纪元4609年11月13日,即1912年1月1日作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并同时废止黄帝纪年。黄帝纪年因太过繁琐,在完成历史使命后,迅速退出历史舞台。但是“五千年”之说已被广泛认可,流传至今。
宣统辛亥年(1911年)陕西官银钱号拾两纸币,背面左侧加盖有“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
即使按照革命党人的计算,也要到2302年才够五千之数。不过在政治上四舍五入并不过分,有时候把一说成十,甚至是百也是允许的。当时中国的史前考古并没有全面展开,不可能提供早期文明的有力证据。由此可见,五千年之说完全是出于政治需要。此后进行的一系列考古发现,才逐渐支撑起关于中国文明起源的讨论。但是因为先有一个出于政治需要的结论,后有证据,结果越讨论越乱。有人主张五千年太短,有人主张五千年过长。公理婆理一番激烈交锋,那么到底哪种说法更有根据呢?
在考古学中,关于早期历史,与文明相对应的是文化。这组文明和文化的定义相对严格,专业性较强,与今天常说的文明和文化的概念有一些差别。文化指尚未发明文字,总体发展水平比较低的时期,属于新石器时代,有别于旧石器时代。通常认为新石器时代有三个基本特征:制造和使用磨制石器,不同于旧石器时代的打制石器;发明陶器;出现农耕(包括畜牧)。文明指发明文字以后的时期,初始称为农业文明,之后还有工业文明。另外,划分的标准还有出现城市和青铜器等,但一般公认以文字出现为标准。文字的前身是符号,如果只考察个例,二者的差异不大。但文字对数量有要求,必须组合在一起能够表意,这是社会成熟的标志,是人类最重要的技术发明之一。从此信息和知识可以被固定,摆脱了口口相传的局限和缺憾。中国大地上的很多历史遗存,如仰韶、红山、良渚等,有非常精美的陶器和玉器,尽管它们距今都在五千年以上,但是只能称为“文化”,而不称为“文明”。
中国最早的文字现在只能断代到商朝,算是进入严格意义上的文明史。其实只要采用和世界其他地区同样的标准,哪怕是只算到商朝,即中国文明史距今只有约3600年,也不必大惊小怪,甚至觉得低人一等。距今7000年的黄河仰韶文化、6000年的北方红山文化、5000年的南方良渚文化,都很灿烂辉煌,与之后的文明史连成一体,所有这些祖先留下的丰富遗存足以让后代永远自豪。而且历史中文化与文明的划分只是一种人为标准,是以考古学为依据,是学界公认的标准,不应掺杂政治需要和民族情感,否则所有的比较将失去意义。“上下五千年”已经成为流行说法,指文化史太短,指文明史偏长,两边不靠。要改也不容易,注意使用的场合就是了。
左图:河南新郑裴李岗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打磨石器:石磨盘和石磨棒。右图:河南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标志着中国历史从文化时代进入文明时代。
对于中国上古史的认识,历史学家顾颉刚(1893~1980)的观点精辟独到,核心是“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观,简单摘录如下。
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有三个意思:第一,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周代人心目中最古的人是禹,到孔子时有尧、舜,到战国时有黄帝、神农,到秦有三皇,到汉以后有盘古等。第二,可以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如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了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第三,我们在这上,即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的最早的状况;我们即不能知道东周时的东周史,也至少能知道战国时的东周史;我们即不能知道夏商时夏商史,也至少能知道东周时的夏商史。
为了从古史中分出信史与非信史,顾颉刚还提出要打破四项非信史的基本观念:1.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2.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3.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即指把神话中的古神古人都“人化”),4.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
顾颉刚的观点发表于1922年,受到学界重视。虽然部分不完善之处至今仍有争论,但诸多原则不仅适用于中国史,也适用于世界史。人类文明史中因有丰富的遗存和史料,胡编乱造的范围被逐渐缩小,信史与非信史逐渐分离,不过“层累地造史”活动并未停止。大千世界,各派立场不同,层累的方法与内容出现分歧,形成不同认识。而由于考古挖掘不能提供历史全貌,造成传说和真相在情感的干扰下发生互换。在扩展知识的同时,不免产生越来越乱之惑。“五千年来,中国如何如何”的句式,今天的国人耳熟能详。从最初的政治需要扩展至文化需要,经过层累内容愈加丰富,可惜说起来豪情万丈,细究起来破绽百出。甲骨文中没有关于夏朝的记载,更别说三皇五帝。这些层累制造的历史皆非信史。但是近百年的考古研究至今难以动摇五千年之说,因为中国依然面临着和百年前某些相似的困境,而祭拜黄帝、认祖归宗,至少能为海峡两岸关系和全球华人凝聚文化认同继续发挥作用。
只有遵循统一的方法和标准,脚踏实地的研究,平和严谨的讨论,远离神话影响和政治因素,才能回归理性,尽可能勾勒出历史的本来面貌,否则只会自寻烦恼。上下究竟几千年其实并不重要,因为最终令人着迷、甚至陶醉的是历史的真相,而非历史的幻象。
您可以选择一种方式赞助本站
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