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1.13
雅典古代广场附近有一个小博物馆,参观以后我如梦方醒。这个古代广场可不简单,是民主制度的具体发源地之一。博物馆一个展柜中摆放着许多破碎的陶片,5、6厘米大小,极不规则,显然是古希腊陶瓶破损后形成的碎块。每一个陶片上均刻有古希腊字母,看介绍得知是人名。原来著名的“陶片放逐法”在技术上就是陶片与人名的简单结合。
陶片放逐法使用的陶片。
陶片(也曾用贝壳)放逐法是雅典民主中的一项重要制度,过程如下。每年春季召开一次公民大会,先讨论今年是否要实施陶片放逐,以清除公民之中危害或可能危害公民自由的人。假如某人或某几人被提名该清除,就再次召开公民大会,每个公民在陶片上刻下自己认为的危险人物。同一人名超过一定数量而且最多,此人即被判决必须离开雅典城邦10年。放逐期间不牵连家属,也不牵涉财产;期满之后回到雅典,恢复一切公民权利。陶片放逐法设立的初衷很好也有效,还被其他部分城邦效仿。它仅仅是古希腊诸多民主制度实践中的一项,举行的地点就是古代广场。
陶片放逐法是在雅典政治家克利斯提尼(约公元前570~约前508)的推动下设立的,与公民选举相对应,共同组成了雅典民主制度的基础。其核心理念是无论选举者还是被选举者,他们的政治责任必须建立在某个地区的公民身份上,而非某个氏族的成员身份上。即破除利益的血缘关联,强化地域关联。其目标之一是对政治人物在权限上加以限制,让好人无需超能力的好,让坏人避免超能力的坏。这样的理念和目标现在听起来很平常,但对于古代农业社会,简直就是天外飞仙。伟大的雅典是如何做到的呢?
古希腊由大大小小数百个城邦组成,每个城邦都是一个独立的城市国家。山水相隔的地理因素和独立自由的贸易往来,是形成城邦的主要原因,随之又形成了不同的政治制度。古希腊学者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一书中对此有过专门论述,被后世奉为政治学经典。他将政体分为六种:君主(王政)、贵族、共和、僭主、寡头、平民(民主)。将前三种视为正宗,同时认为正宗也有一些缺陷,后三种是因前三种的缺陷而出现的不良变体。
从文字上准确理解这些政体的定义与区别,并不容易。其实从古希腊文转译到欧洲各国文字也不顺利,再传到世界其他地区更加困难。由于历史空白,所以翻译成本国文字一般要创造或借用词汇,还要重新定义。接下来再研究,和本国历史对比,界定相同与差异。如果还要从中去寻找本国落后的原因,就会更加乱套。但是也没有办法,这些都是欧美成功的秘笈,必须要学习,至于实践则苦乐自知。
王政与君主(强调血缘关系)的区别不大,一般将传说中大权独揽的圣人时期称为王政时期,与中国的三皇五帝相似,但古希腊总体缺少圣王一类的传说和实例。僭主是通过政变等方式夺得独裁权力的人,与王政对应。贵族制指由少数贵族实行统治,寡头制指由少数人实行统治。贵族强调世袭,寡头强调从草根混成精英后进入统治集团,差别并不大。亚里士多德看不上寡头,认为他们是暴发户。共和制是指权力机构和领导由选举产生,并有一定任期,民主制也基本相同,前者为间接选举,后者为直接选举。以上只是简单表述,进行复杂讨论的相关书籍众多。不过现实也证明,要想仅从字面和定义去寻找成功的捷径,无异于痴人说梦。
如果对古希腊的各种政治制度进行简化,主要只有三种:僭主制、寡头制、民主制。抛开道德倾向,就是个人掌权、极少数人掌权、大部分人掌权。选择何种制度,每个城邦并无定数,经常来回互换。在世界历史范围内看,三种制度中第一种最为普遍,但名称各异,现在一般称为“君主制”或“帝制”。例如中国的皇帝掌权,但是并无僭越之嫌。第二种也常见,几股势力并存,协商共治,例如在游牧部落。古希腊的过人之处是孕育、存在过第三种。今日世界普遍认为民主制是古希腊政治制度中最好的,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雅典城邦。
雅典地区公元前3000年就有人类居住,公元前1000年前后,地理优势显现,人口增多,以氏族部落为基础的贵族统治逐渐成型。贵族阶层拥有最好的土地和重要的职位。至公元前6世纪左右,因手工业和商业发展,新兴阶层出现,与传统靠土地吃饭的贵族产生矛盾。同时因土地兼并,贫苦农民常因无力偿还债务而沦为奴隶。一系列的社会矛盾激化、突出,政治上的争权夺利已经不可避免,但还未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作为妥协的产物,此时政治家梭伦适时登场,任执政官,被多方赋予改革的大权。
梭伦(约前630~约前560),贵族出身,家境一般,当政后着手改革。改革涉及经济、政治、法律等诸多方面,重中之重是经济。铸造标准货币,制定新的财富评价体系,搞活流通,鼓励橄榄油、葡萄酒、陶器等制造业技术改进,扩大生产和出口,积累社会财富,充分发挥商品经济和商业分配的作用。同时颁布法令,加强政府分配的功能,赎回被贵族多占的土地,解放被奴役的公民,增加中产阶层的政治权利,使民主制度初见规模。梭伦改革的影响不限于雅典,也惠及古希腊其他地区。
梭伦为后世所有的改革者,而非革命者树立了典范,核心是适度和妥协。既要解决问题,促进社会发展,又要避免社会动荡、引发暴力。即使所有人可能都不满现状,但是所有人的不满都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同时要建立解决引发不满问题的合理机制。这是政治的最高境界,体现出政治家的智慧。
梭伦的改革比较成功,再加上其人格高尚,不贪恋权力,还是一位诗人,所以后世评价极高。但在当时,梭伦完成改革目标之后,却被抱怨声包围。贵族感到利益受损,平民希望平分财富。梭伦试图使所有人都满意,结果所有人都不满意。这样的结果看似是历史的笑话,却是活生生的现实。
政治家遭遇不满是职业问题,对此不必大惊小怪。与思想家相比,二者的成败评判标准有质的不同。思想家勤于思考,路见不平,嘴说笔录,可以传世。说对了,属于时代的良知、灵魂,即使错了,罪不至诛,至少出发点是好的。不过思想家总有讨巧之嫌,更别说其中滥竽充数、缺乏因果逻辑的妄人了。而且很多思想过于超前,当时无法进行实践,后世一朝成真,就能享尽高瞻远瞩的殊荣。相比于思想家的不计成本、漫天要价,政治家则截然相反,只能就地还钱、按需出价。但即使殚精竭虑,谨小慎微,也是出手必伤人,实干就可能遭骂。因为所有的政策都会有一定的副作用,而每个人的内心思想独立,总会有部分人觉得利益受损。相比于人们神化了的那么多思想家,政治家的历史待遇确实很糟糕。梭伦位列圣贤尚且如此,更何况后人。
由梭伦改革引发的不满造成雅典一度很混乱,要摆平乱局,靠民主制度难以实现,一位经常被有意无意忽略的重要人物又适时登场了。僭主庇西特拉图(公元前6世纪初~前527),一位独裁者,一位军事强人。他的政治生涯很坎坷,几起几落后,获得几派势力的支持,在公元前546年,率领自己的军队进驻雅典,从此掌握大权,直到去世。
庇西特拉图为了维护梭伦改革的成果,采取强硬手段打击贵族势力,扶持农民和工商业者,让他们获得相应的政治地位。将银矿和多项税收都视为国有,用于城邦各种重要公共开支,大搞基础建设、改善城市面貌,并在文化和政治领域加大投入;对外则遵循和平政策,广结善缘。庇西特拉图去世时,雅典在希腊城邦中综合实力还不是最强的。但正是因为他打下的坚实基础,尤其是对军事发展的前瞻性,令雅典在日后得以成就霸业。不过出于大部分人对政治及独裁的天生反感,温柔的梭伦都要遭到各种诟病,更不会善待霸道的庇西特拉图了。但是也有人独具慧眼评价道:“僭主庇西特拉图的时代是个黄金时代。”说此话的人就是亚里士多德。
庇西特拉图死后,其子希庇亚斯继位,雅典继续保持繁荣。后因内外综合原因,他被推翻赶跑。出于对父子两代僭主专制的厌恶,雅典开始了克利斯提尼的民主改革,进行得比较顺利。希波战争期间,地米斯托克利、西门两位将军先后担任领导者。他们在取得胜利的同时,将雅典的综合实力推向高峰。不过此二人因军功过大,有当僭主的嫌疑,都遭到陶片放逐,离开雅典。
经过百余年的铺垫,至伯利克里(约前495~前429)时期,雅典凭借先进的生产技术、丰厚的商业收入、强大的军事实力、合理的财富分配、超强的国际地位,促使奴隶制民主制度日臻完善。20岁以上的雅典男性公民均可参加公民大会,以此为基础,五百人会议、陪审法庭、十将军委员会、执政官等等均由公民大会直接或间接选出。公开投票或秘密选举,方式多种多样。总之现代民主社会的诸多政治制度都可以在雅典找到源头。
对雅典公民大会选举产生的行政人员分派工作的公示装置。
从梭伦到伯利克里形成的政治链条堪称完美,其成果充分体现在伯利克里于公元前430年一次阵亡士兵葬礼上的著名演讲中。其中说道:
……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制度,是因为城邦由大多数人而不是由极少数人进行管理的。我们看到,法律在解决私人争端的时候,为所有人都提供平等的公正;在公共生活中,优先承担公职所考虑的是一个人的才能,而不是他的社会地位,属于哪个阶级;任何人,只要他对城邦有贡献,绝对不会因为贫穷而湮没无闻。我们在政治生活中享有自由,日常生活也是如此,当我们的街坊邻居为所欲为的时候,我们不会因此而生气,也不会相互猜疑,互相监视,甚至不会因此而常常给他们难看的脸色,尽管这种脸色不会对他们造成实际的伤害。我们在私人关系上宽松自在,但作为公民,我们是遵守法律的。……一言以蔽之,我们的城邦是全希腊的学校。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人像雅典人这样,在个人生活的许多方面如此独立自主,温文尔雅而又多才多艺。……
这篇演讲词被记录在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考虑到它是出自一位执政官之口,是对当时社会情况的客观描述,而非思想家、宗教人士、政治狂人的梦想或臆造,那么雅典民主制所达到的高度,对于后人而言只能用高山仰止来形容。同时,它又如清泉般滋润着所有人的灵魂,抒发出“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赞叹。
伯利克里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讲,远处为帕台农神庙。
雅典民主的成就不容否认,但是也迷惑了后人。如果它真的非常优秀,应该笑傲江湖、天下无敌,应该受到其他城邦的顶礼膜拜,并被疯狂复制。不仅是斯巴达,甚至波斯、古埃及都应向它学习。对于遥远的中国,只能自恨生不逢地,无缘得见。但历史是严肃的,理想往往不能照进现实,伯利克里执政后期的飞扬跋扈常被人遗忘。即使是这篇演讲,因发生在伯罗奔尼撒战争的次年,其实换一个角度就可以视为强弩之末下的盛世悲音。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事与愿违,以雅典为代表的古希腊民主制度之花只演绎出刹那芳华,便迅速凋谢在岁月的尘埃中,引发后人多少叹息,嗔怨历史无情。其实芳华逝去的理由并不复杂,因为古希腊的民主制度只是看上去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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