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的钢铁是怎样炼成和熔化的

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5.2

2008年11月11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90周年纪念日，欧洲多国举行了纪念活动。当年德国与法国及其他协约国联军签署停战协定并投降，标志着战争结束。据媒体报导，一战亲历者全球可能仅存五名，等到百年纪念时，估计所有战士都将作古，一战将彻底走进历史。

欧洲自1815年拿破仑失败后，强国集体解决纠纷的机制得到贯彻，近百年没有爆发过大范围群殴的惨烈场面。战争多是捉对厮杀，边境拉锯，但是在工业化的疯狂推动下，欧洲经济增速、人口爆炸，到20世纪初，出现发展瓶颈。海外殖民跑马圈地的时代已经结束，欧洲本土人多地狭，列强不能再彼此相安无事、共谋发展了。以意大利、德国获得统一为起点，欧洲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政治格局类似中国古代的战国后期。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奥匈、俄罗斯、奥斯曼（勉强凑个数）七雄并存，其他小国尾随其后。1871年的普法战争令德法结怨，两国分别拉帮结派，逐渐形成了同盟国（德、意、奥匈）和协约国（法、英、俄）两大阵营。德国要想扩大生存空间和势力范围，只有通过战争，击败英法俄才能实现。这种情势非常明显，各国都清楚开战是早晚的事，都只能在高速运行的战车上疯狂备战，不想也不能停歇。谁能成为秦始皇，必须在战场上决定，而不是在谈判桌前。不过在工业文明时代，群殴的战争破坏力谁都没有见过，而最终所有的生灵涂炭和残垣断壁换来的弥足珍贵的认识，原来和前人总结的差不多。这也不能责怪后人，谁让老问题总是以新面孔出现呢。

巴尔干半岛多山地丘陵，各民族自立一方，成员复杂，矛盾极多，在奥斯曼帝国的统治下勉力维持着和平共处的状态。但是，借着希腊独立的东风，依靠列强，一些民族纷纷建国。巴尔干地区作为新欧洲的一部分，原有的宗教、民族、经济矛盾得到充分释放，寻求爆发战争的机会非常容易，成为同盟国和协约国新的角逐地，类似现在的中东地区，因此有“巴尔干火药桶”之说。其实，按照当时的政局，巴尔干不过是缩小版的欧洲，欧洲不过是放大版的巴尔干。而欧洲就是一个更大的火药桶，世界大战的火药桶。

经过1912年巴尔干战争的热场，1914年6月28日，主张吞并塞尔维亚的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在波斯尼亚的萨拉热窝被刺杀，同盟国觅得战机。7月28日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两大阵营各国相继宣战，战场也逐步扩至欧洲以外的其他地区。德国在地理上的天生劣势造成必须东西两线作战，如果缺少强力帮手，必然失败。战争结束时，同盟国只有4个成员：德国、奥匈、奥斯曼和保加利亚。意大利起初宣布中立，1915年倒向协约国。战胜国的阵营非常庞大，欧洲其余国家除了几个中立国外全部加入了协约国，日本、美国也趁机加入。中国的北洋政府起初宣布中立，后期对德奥宣战，输出劳工帮助英法，赶上末班车，获得了参加1919年巴黎和会的资格。但穷人参加富人把持的聚会，不可能得到正眼看待，不仅利益任人转让，还因此引发了五四运动。

一战是一场全面现代化的战争，是第二次工业革命成果的一次充分展示，各方为获胜无所不用其极：飞机、坦克、无畏战列舰、毒气、战地通讯等多种新武器、新技术应用于战场。一战最常见的场景是堑壕战，层层战壕外加铁丝网、大炮、机枪和无数的血肉之躯，构成了战争的主要内容。堑壕战导致战争持续时间长，人力、资源、资金几乎是原地空耗，如同绞肉机般考验着双方的承受极限。最终，德国战败，满盘皆输，只能任人宰割。法国是惨胜，战后通过所有手段希望榨干德国的一切来补偿战争损失。一战是欧洲历史中少有的大规模消耗性战争，各方倾尽国力，具有浓厚的东方色彩，而以往战争中被严格遵守的商业传统几乎失效。一战不仅让大批的光棍青年战死沙场，还给后方产生了大批寡妇；“文明人”退变为“野蛮人”，严重打击了欧洲几百年树立起来的强大自信心。以欧洲中心论为根基的文化、人种等优越感，都受到冲击。

索姆河战役中的英军坦克。

俄罗斯作为主要参战国，对一战的纪念活动并不感兴趣，与年年隆重纪念二战结束形成鲜明对比。原因是1917年爆发十月革命，新成立的苏维埃政府与德国签约，宣布退出战争，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战历程。而一战结束却意味着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面临着巨大的危险，苏维埃俄国开始全力反击沙俄残余势力的反扑和协约国的武装干涉，无暇谈及什么庆祝和纪念。

苏联的核心地区是欧洲部分的东欧平原，又称俄罗斯平原，北起北冰洋，南至黑海、里海，东起乌拉尔山脉，西至波罗的海，与中欧的波德平原相邻。东欧平原的面积仅次于南美洲的亚马孙平原，河网密布，但是气候寒冷。6世纪前后，才有大量移民进入。民众主要受拜占庭文化影响，信仰东正教。9世纪，基辅罗斯大公国建立，后分裂成众多小公国。13世纪，成吉思汗之孙拔都率兵入侵，建立钦察汗国（1242～1502）。15世纪，莫斯科大公国兴起，伊凡三世吞并其他小公国，娶拜占庭皇室公主为妻。他以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和东正教徒的领导者自居，率众反抗钦察汗国的统治，驱走蒙古人。1547年，伊凡四世加冕，自称“沙皇”，建造克里姆林宫，独立的俄罗斯正式登场。此时的俄罗斯还很弱小，刚摆脱东方蒙古人的奴役，又遭到西方波兰-立陶宛的打压，扩张不顺利，内乱夹杂着外侵；国民还被大量贩卖到奥斯曼、东欧当奴隶。细说起来，早期的俄罗斯也有一部含冤带怨的血泪史。17世纪初，俄罗斯罗曼诺夫王朝（1613～1917）建立，逐渐自立自强。彼得大帝锐意改革，主动向西欧学习。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96）是俄罗斯的武则天，在位时期把俄国提升至欧洲列强之一。此后，俄国各方面进步很快，积极参与欧洲事务，文学艺术成就也独树一帜。

双头鹰在欧洲历史中是一种常见的图案，一个主要含义是遥望东西两个方向的领土。拜占庭帝国使用过双头鹰，很多斯拉夫国家继承了这一传统，其中俄罗斯的沿用最具有现实意义。上图依次为：伊凡三世的纹章、18世纪俄罗斯的纹章、1993年俄罗斯联邦确定的国徽。

不过俄国在工业时代前期的表现并不佳。1856年输掉克里米亚战争后，俄国向西亚和地中海扩张的企图受阻。尽管西方不亮东方亮，向更弱的清政府施压，占领了几片很大的土地，但俄国还是没能阻止国际地位下滑的趋势。当其他列强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大道上狂奔时，俄罗斯有些陷入中年危机的感觉。1904年爆发的日俄战争，让各种劣势和问题全面暴露。俄军因劳师远征和战术不当，输给新崛起的日本，远东利益受损。十年后，沙皇尼古拉二世卷入一战，本想通过战争摆脱国内危机，获得外部利益，结果把国家拖入泥潭，招致民怨，造成社会动荡，最终沙皇倒台。一番争夺后，由列宁（1870～1924）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上台。

苏维埃新政权因激进的政治主张及巨大的影响力，立刻遭到欧洲其他国家的集体反对。英法等国支持白军猛烈反扑，无奈鞭长莫及，后继乏力。一战后复国的波兰充当反苏先锋，但是实力不足，还为二战中再次被瓜分埋下伏笔。苏联红军在战斗中越打越强，成长为一支令人敬畏的武装力量。新政权对抗外患，同时要解决内忧，不得已采用雷霆手段，清除旧势力残余。尼古拉二世全家遭处决，免得被对手利用。相比之下，辛亥革命后的皇帝溥仪就很幸运，还有机会在满洲国当傀儡。1920年，内战基本结束，新政权得到巩固，随即着手经济建设，缓解外交困境；引进西方技术，社会各项事业全面发展。第一个五年计划（1928～1932）完成后，苏联一跃成为工业强国。

1920年5月5日，列宁在莫斯科斯维尔德洛夫广场对准备开赴波兰前线的红军发表演讲，站在讲台旁边者是托洛茨基。

当时，一战本身对欧洲及世界的政治格局尚无重大改变，其副产品社会主义苏联的诞生却是划时代的大事。社会主义能首先出现在俄国，不是因为其资本主义先进，相反是因为落后。从马克思到列宁，修改理论，事在人为，最终苏联用一种新的集权制度替代了旧的集权制度，爆发出巨大能量；既有青史留名的卫星上天，也有臭名昭著的红旗落地，其中的经验和教训值得后人学习和反思。

苏联的超级强国地位曾经令世人震颤，在欧美大萧条时期的经济奇迹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二战中的铁甲洪流碾碎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如果不是原子弹的发明，苏联极有可能突破地理障碍，依靠武力统一欧洲。工业中央集权制的苏联，是工业文明时代最具有亚历山大和成吉思汗气质的国家。

苏联颁发的胜利勋章和卫国战争勋章。每年二战胜利纪念日红场阅兵时，都能看到两枚勋章的巨大模型。

但是与其他强国相比，俄国及苏联有两个劣势。一是没有海外殖民地，俄罗斯早期在北美西岸的几块殖民地因经营无方，均被废弃，最后连阿拉斯加都卖了，更别说去开拓更远的非洲或亚洲南部。对海外殖民地缺乏热情，可能与俄罗斯疆土广阔，人口较少有关。二是俄罗斯在欧洲受到波罗的海和黑海的钳形限制，先天弱势造成海军力量不强。尽管历代当政者都想获得可靠的出海口，但是仅拥有港口却无济于事，无论西进或南下，都难以闯入北海和地中海，更别说自由出入大西洋了。以上两点导致俄罗斯与中国有些相似，都是相对封闭的大陆国家，难以通过对外贸易提升自身的力量，反而经常因商业自由而受损，结果导致更偏重于中央集权。

另外，俄国的扩张侵略历来受到诟病，但是历史中并不存在不扩张的强国。英法美德强大时同样侵略成性，中国汉唐时期也是如此，大家的雄心或野心都是在达到能力极限后才有所收敛的。不过细分一下，俄国确实有些特殊之处。以工业时代的部分列强为例，欧洲大陆三强法国、德国、俄国的恶性竞争关系显著，起伏程度要远大于英国。俄国也曾遭受过法国拿破仑和德国希特勒的侵略，但与法德经历亡国厄运、安全威胁多来自外部不同，俄国要经常面对一种非常突出的、内外高度结合的安全压力。由于历史原因，俄国自莫斯科大公国成立后一直是一个民族众多的国家，而且俄国的多民族长期处于增加之势，表现为开放性的环环相扣状态。结果造成俄国疆域变化繁复，很多地区缺少相对固定的传统分界线，也令内部众多少数民族的国家认同感极不牢固。有了多民族的基础，加上国土面积超大，俄国总能在局部与很多邻国在文化、宗教、经济等方面找到同一性。俄国一旦实力削弱，这些同一性就会向内渗透，成为分裂的隐患；而俄国强大时，又成为扩张的诱因。所以俄国经常会面临一种不扩张就分裂，要避免分裂就要持续扩张的尴尬境地。总之，要想保持国家的统一独立，俄国的安全性有天生独特的缺陷，与美国相比差距极大；再叠加上其他的安全问题，导致安全成本高企，自然会影响到军事行为和政治制度的形成，也造成俄国与众多国家结怨。

苏联在工业文明时代延续了农业文明的政治传统，其地缘特点是促使极权专制出现的主因。镇压异己势在必行，肃反扩大化更是常见，西伯利亚依然是流放地，古拉格集中营关押着很多莫须有罪名的国家敌人。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各种弊端还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到所有的共产党国家，民智受压，一片肃杀。这样的强大注定短暂，随着技术进步停滞，国家运行成本推高，社会逐渐僵化，百病丛生。岁月催人老，大帝国变为老帝国，最后解体、消失，回归为俄罗斯，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从此断绝。

苏联在20世纪的世界大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马克思主义。中国向世界学习的对象中，在英、法、日、美、德之后，又加上一个苏联，而且成为结束乱局的最终选择。在北洋政府时期，苏俄明确宣布放弃很多沙皇时期的条约、租界、特权，送给中国一份外交大礼；但同时又加快向中国东北、外蒙、新疆的渗透和控制，还造成外蒙独立。后来，苏联支持中国抗日，支持新中国建设；再后来和中国翻脸，陈兵威胁中国。所有这些都是苏联所为，看似矛盾，其实也不矛盾。无非利字当头，列强对待中国都是如此，至于与苏俄纠葛过多，只因距离太近。

从表面看，是苏联把中国及其他国家带上了社会主义道路，但事实上存在着中国主动选择和东欧被迫接受的本质差别。苏联可以说是中国最后一个学习的目标，不仅共产党学，国民党也学。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学习其他先进国家都失败了。别说学成、学好，根本连门都没有找到，而学苏联至少结束了内战，过了及格线。其实中苏两国在类型上较相似，即使不学习苏联，甚至没有苏联这个榜样，中国最后也会找到类似的理论、走上类似的道路。再进一步，即使西方没有产生社会主义思潮，中国也会借鉴“均贫富”一类的传统遗产，创造出类似的理论，为自身社会实现工业化服务。

1957年10月4日，苏联成功发射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开启了人类探索太空的新纪元。

按照当初的预期，有关十月革命及其后的故事本来是一部永远有续集的长篇励志小说，后来中苏交恶，老大哥变成苏修，故事缩为节选本；等到苏联解体，故事已经支离破碎，难窥全貌。近些年，随着历史文件陆续解密，苏联与中国的恩恩怨怨，更加详实丰满起来。“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曾经是中国人的梦想，也有过一段“言必称苏联”的时期。如今引以为鉴，却成为中国竭力避免的噩梦。苏联文学留下的情怀也渐渐被人淡忘，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和冬妮娅带有小资情调的爱情不能再撩拨现代年轻人的心灵，那么不妨重温一遍保尔的那段励志名言：

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时候，他就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