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1.15
古希腊现存著名的宙斯神庙遗址有两处,分别在雅典和奥林匹亚。令人奇怪的是两座神庙的正式名称都是奥林匹亚宙斯神庙,把我这个外乡人搞得有点糊涂。可能这是宙斯神庙的通称,都源于奥林匹斯山。
雅典宙斯神庙遗址。
雅典的宙斯神庙位于卫城东南方向不远处的平原上,仅存16根20多米高的巨大科林斯式石柱和部分横梁。其中一根石柱倒在地上,能看出是由十多节石块叠加而成的。神庙体量庞大,长约100米,宽约40米,比卫城的帕台农神庙大很多。其建设周期极长,从公元前6世纪末立项,断断续续,直到132年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时期才完工,共历时600多年。可惜好景不长,从3世纪开始就频遭破坏。那时古希腊地区已经衰落,没有实力修复。新兴的基督教禁止崇拜古希腊诸神,宙斯神庙沦为修建基督教教堂的石料库。边墙石材容易搬运,早被用尽。104根石柱的大部分或自然倒塌,或人为破坏,风雨飘摇一千多年。如果不是直径近两米的大石块难以利用,再加上雅典一蹶不振,城市发展缓慢,估计到今天不会剩下什么了。
看到古希腊的断壁残垣,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北京圆明园的西洋楼遗址。二者年代相差虽远,但是命运有些相似。西洋楼是西风东渐后的产物,多用石料,只占圆明园总面积的极小部分,与中国古建多用砖木迥然不同。火烧圆明园之后,大面积的中式建筑灰飞烟灭。西洋楼景区历经各种劫难,包括采石搬运,还是留下了部分遗存。一堆乱石演变为圆明园的标志,供人凭吊。这一过程中,因为木石的材质差异,造成今人对历史产生了的很多认识误差。
古希腊建筑一直受到极高的赞誉,但在技术方面,其实并无重大突破。柱式建筑人类很早就掌握,各地都有,古希腊主要沿袭古埃及和两河流域的传统。不过古希腊人凭借自己对美的理解,把石质柱式建筑的艺术水平推到极致,再配上精美的石雕,极易打动人心。问题随之而来,石质柱式建筑有一个硬伤,要想体量庞大,为了承重必须多立石柱或者加粗石柱。两种方法都会占用宝贵的内部空间,降低实用性和观赏性。古希腊人力求突破,发现宽长比接近黄金分割可以少用石柱,并将早期粗壮的多立克柱式瘦身为纤细的爱奥尼亚柱式或更美观的科林斯柱式。种种努力在当时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时间一长,建筑照塌不误。相比之下,年代更为久远的埃及卢克索阿蒙神庙,由于更高密度的使用石柱,而且更加敦实,至今都保存较好。
埃及卢克索神庙,约建于公元前14世纪,采用纸莎草束茎柱式。
古希腊的神庙建筑与两河流域、古埃及难分伯仲,但以此为核心,延伸的城市建筑群却独树一帜。除了各式住宅,还有许多公共设施,如观看戏剧的专用剧场、进行体育比赛的运动场等等。如果不是当时的建筑水平与现在存在巨大差异,仅凭名称,非常容易让人形成一些时空易位的错觉。
众多城市同步发展,这种现象在工业社会很常见。在一个经济上升的大周期,同一地域,一批城市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完成各项建设,之后在面貌上归于平淡,修修补补即可,比如中国现在的城市化进程,不过因此也遭到千城一面、没有特色的诟病。其实建筑在艺术中,是实用性最强的一种。大多数情况下,艺术性要让位于实用性及经济现实。由于在同等技术条件下,对一套效率最高的模式进行复制和模仿成本最低廉,人们不愿意为没有必要的创新浪费投入,只需因地制宜、适当调整即可。所以在同一时代,城市面貌趋同是一种必然现象。在保证实用的前提下,也不妨尝试一点锦上添花,但闲钱不常有,烧钱需谨慎。因树形象、搞特色、为了政绩而建设城市,增加债务赋税,把政权拖入深渊的例子不绝于史。古希腊的城邦遗址是农业社会同质化现象的典型代表,城市规划几乎都是一个套路,没有太多翻新的花样,可见同一时代会对人们的创造力形成某些限制。
神祇是宗教的重要内容,建好神庙能让人缓解因无知和无能而产生的不安,非常值得,所以给神仙盖大房子是人类的普遍行为。人们相信,存在于现实世界之外的超级神秘力量能主宰自然和社会,因此形成某种崇拜,又逐渐发展为宗教。早期宗教并非独立存在,和其他多种社会内容共生,如政治、法律、道德、艺术等等,后来逐渐分离,但是直到现在也不彻底。
宗教的出现是由于人类的蒙昧和低能。人类感觉到自身力量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期望通过祭祀活动能获得神的保佑。起初,人类都是部落散居,分别有自己的崇拜,如自然崇拜、生殖崇拜等;当部落形成联盟或融合时,便出现多神崇拜。随着社会越来越复杂,神仙群体也如官僚机构,越来越臃肿。为便于人们管理,又渐渐分出级别高低和职责差异。但是崇拜的对象无论多么千奇百怪,都有逐渐给神仙加入人形或人格化的规律。这不难理解,因为神本来就是人创造的,不断的艺术加工过程只能加入人类最熟悉的内容。
早期社会多神崇拜很常见,世界许多地区甚至保持到现在。两河流域和古埃及都形成过较为复杂的多神教系统,并影响到周边地区,其中就有古希腊。古希腊的诸神被描述为来自奥林匹斯山,该山位于希腊的北部,海拔2917米,是希腊最高峰。就希腊的地理条件来说,是出产神仙最合适的地方。古希腊人编织了一套非常复杂的多神谱系,家族庞大,条理清晰,性格鲜明,各司其职。一般情况下,神仙的地位决定神庙的大小和供奉的等级,比如宙斯地位最高,所以神庙最大。另外,海神波塞冬、光明之神阿波罗、智慧女神雅典娜、爱神阿佛洛狄忒等等,也都很重要,围绕他们的各种神话故事流传至今。
古希腊宗教的特殊之处不是多神,而是神的世俗意味过于浓厚,甚至有些低俗和庸俗。伟大光明的一面也有,但是另一面,依照后世标准,除了神力人所不及之外,简直没有一点神仙风范。诸神经常做些不齿的勾当,更像一群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到处寻花问柳、争风吃醋、好勇斗狠、坑蒙拐骗,完全是乱七八糟外加乌七八糟。除了活脱脱的世间百态,还把原始社会的一些淳朴民风也融汇其中,简直是把宗教当儿戏,玷污了宗教的清誉。记述古希腊神话的书籍如果不加以适当的删节和润色,应该属于少儿不宜的成人读物。
《众神理事会》,鲁本斯,17世纪,借奥林匹斯诸神比喻当时的政治状况。
古希腊人修建了很多神庙,显示出对神的崇拜。亵渎神是大罪,但留下的印象却让人大跌眼镜。神仙在人们的眼中更像是与之游戏的玩偶,而非可以全身心寄托的归宿。这种现象在宗教历史中非常少见,深受宗教思想禁锢的人对此难以理解,也不能容忍。古希腊宗教中,神仙的神性极弱,照此路径,不可能产生威严的神学,倒是催生了最早的无神论和无神论者。这一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无法长久保持。罗马帝国后期,随着社会发展,基督教地位提升,奥林匹斯诸神逐渐从神仙变成妖怪,和民主制度一样,被打入历史的冷宫。希腊人也做了一点点抗争,把宙斯像演化为东正教的基督像,保留人形,回归宗教的呆板,从此再也没有人修建宙斯神庙了。
神庙在大部分地区的早期文明阶段,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建筑。唯一的例外是古中国,缺少神庙,具有相似功能的建筑是宗庙,里面供奉祖先牌位。这种做法源自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也是一种古老的崇拜,并非中国所特有。其特征是,虽然祖先会被赋予超强的神力,但只是超人。因为他们不能割断与后代的血缘亲情,所以造成人性始终压过神性。祖先崇拜的演化过程非常复杂,其他古文明地区后来大致有两种变化路径,一种是祖先彻底被神化,弱化血缘亲情;二是将祖先崇拜置于更高级别的宗教之下,弱化原有的重要性。通过比较,不难发现中国祖先崇拜的独特性:不仅不断强化和扩张其核心内容,甚至把早期自然崇拜、生殖崇拜中产生的自然神,也化神为人,纳入祖先崇拜。
盘古女娲、伏羲神农、炎黄二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夏禹商汤等等,都属于中国享受祖先崇拜最古老的群体。自周朝以后,可以逐步按照百家姓认定的先祖一路数下来,共同构建成中国庞大的祖先崇拜体系。当世界各地,包括中国在内,神仙换了一拨又一拨的时候,中国人只要有条件,就会孜孜不倦地重修宗谱,跟祖先建立感情和联系。通过分支记代,将血缘关系细化到每个人。其中对成功人士更要穷尽搜罗,如有漏网之鱼可是重大精神损失。即使后世很多华人漂泊海外,最后扎根异乡,也尽量保持这一传统。由此形成的绵延数千年的宗庙制度和祭祖传统,虽然每个个体的地位并不一定彰显,哪怕是黄帝,但是其体系的能量无与伦比,其历史地位远高于其他宗教。
太庙是皇帝的宗庙,根据《周礼》左祖右社的规定,太庙位于皇宫的左侧。
商周时期宗庙制度已经完善,各种礼仪规章记入古籍,并被严格遵守。此后虽愈加繁复,但核心内容没有变化。在中国的上层社会和富裕阶层,祭祖权堪比生死权,类似于西方的教籍。所以近代基督教在中国传播的一个现实障碍是与祭祖发生冲突,尤其是精英人士很难改变这一观念。多拜一个神仙对于中国人来说并非难事,但是不让祭祖等于毁灭信仰。
从表面看,中国的祖先崇拜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也充斥着各种迷信,但还算不上严格意义的宗教。正好相反,宗庙制度和祭祖传统是中国社会长期维持世俗化的重要保证,根基牢不可破。
中国与其他地区产生这种差别的时间非常早,那时候孔夫子、秦始皇都还没有出世。很多习惯用他们的影响力来解释中国一切问题的人,对此有些无能为力。究其原因,可能是综合的自然因素,造成中国早期各部落融合相对容易,通过融合能获得更大利益。因此在过程中突出血缘关系,可以降低融合成本。而其他地区融合相对困难,独立发展获利更大,所以要抬高融合成本,保留各自的神仙。即使各路神仙被归入一家,也要保持各自的特性。再后来,即使诸神俱灭,只剩下唯一神,也要对这个神给出不同的解释。而中国的祖先群体,别看名称各异,貌似派别众多,但在认识上全是“仁义礼智、德孝忠勇”一类的套话,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道德楷模,彼此之间并无根本矛盾。同姓之间常说“几百年前是一家”,异姓之间说“几千年前是一家”,大家也认同,由此还形成了中国人“家国天下”的世界观。
全人类拥有共同的祖先在生物学上并没有异议,但在现实中却存在两种对立的血缘观念:强调统一、融合、平等和强调独立、纯正、高贵。事实上,不论是崇拜不变的祖先,还是可变的神仙,民族融合是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之后的大方向,与此前十几万年不断分家一样,都是历史的规律。这方面古中国具有某种先天优势,由此激发出澎湃动力,打造出与古希腊不同的别样风景。莫说奥林匹斯诸神望尘莫及,就是后来的几位世界级大神也相形见绌。后人经常用诧异的目光审视这无法理解的传奇,似乎中国人的祖先真有什么怪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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