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3.11
纳夫普里翁的夜晚喧嚣而有序。吃完晚饭,半凉半热的西餐让我的中国胃有些不适应,于是顺着街道遛弯消食。走进一家商店,碰到一家三口。丈夫是瑞典人,太太原是中国人,怀里抱着可爱的混血小宝宝,他们现常住上海。在这里能遇见家乡人,彼此都很高兴,大家畅聊了一会儿。望着一家人远去的背影,我衷心祝他们幸福美满,为中瑞两国的友谊再添佳话。爱情无国界,如果“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范围涵盖了全世界,那将是多么巨大的进步。
我对瑞典颇有好感。瑞典是最早与新中国建交的西方国家(1950年),关系较好。不仅于此,瑞典与中国在历史上也发生过一些故事,难得的是似乎没有留下劣迹。18世纪瑞典商船哥德堡号曾三次远洋广州(1740、1742、1745),最后沉没在瑞典哥德堡港沿海。2006年7月哥德堡号的复制品驶抵广州黄埔古港,受到市民的热烈欢迎。欧洲人很喜欢复制古船航行,但是其他国家的船难来中国,因为记忆太惨而积怨太深。哥德堡号可以顺利成行,是因为瑞典人能够光荣地宣布:他们的东印度公司从未向中国贩运过鸦片。这足以令后人惊讶和感动。
另外,20世纪上半叶在中国积贫积弱的年代,两名瑞典考古学家斯文·赫定(1865~1952)和安特生(1874~1960)对中国极为友善,毫无霸气。他们西北考察、仰韶考古不仅成绩斐然,而且为中国培养了大批专业人才,就像考古界的白求恩。他们与中国同行的平等合作被视为典范,与斯坦因、伯希和等人的作为形成强烈对比。在近现代史中,瑞典留给中国的印象非常另类。同样是日耳曼人的后代,他们和其他一些欧洲人有很大差别。而今天的瑞典,包括理论和实践,好像正走在通往共产主义社会的康庄大道上。
左图斯文·赫定1927年在西北科学考察途中,右图安特生1918年野外考古。
北欧处于北纬60°左右,气候寒冷。现在包括瑞典、挪威、芬兰、丹麦和冰岛五国。历史上几个国家分分合合,但是过程比较简单。全部欧洲历史如果有一百页,北欧可能只占一页。该地区农业基础较差,贫民出身,海盗起家;人口稀少,经济发展缓慢,长期落后于欧洲大陆;9世纪引入基督教。1397年由丹麦主导,和挪威、瑞典成立联盟。大航海时代的成果惠及北欧后,经济提速,中央集权加强,皈依新教。1523年瑞典(包括现在芬兰)在古斯塔夫一世(1496~1560)的领导下,脱离联盟,建立瓦萨王朝,与丹麦展开竞争。其后在17世纪积极参与新教与天主教的战争,一跃成为欧洲强国。瑞典的这段辉煌是北欧历史中值得浓墨重彩的短暂篇章。
欧洲宗教改革历经百年涤荡,小规模冲突从未间断。17世纪初,因农业歉收,各方利益减少,为弥补损失,新教与天主教的口舌之争升级为政治对抗。这时需要通过军事手段来解决矛盾,重新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在1618~1648年间爆发了一系列的大规模军事冲突,史称“三十年战争”。
零星的冲突在前几年已经出现,但通常认为爆发的时点是1618年,直接起因是在波西米亚的公职岗位任命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费迪南德二世排挤新教徒。当地愤怒的新教徒将两名钦差从窗户扔出,坠入二十米深的壕沟。两人命大,没有摔死。于是皇帝派兵镇压,随后欧洲新教国家纷纷声援波西米亚,冲突全面爆发。依据欧洲的宗教版图,西北对东南,战事打打停停,延续三十年。西至英国,东至俄国,北至波罗的海,南至地中海,宛如欧洲版的世界大战。几组核心的对立双方是新教对阵天主教,波旁王朝对阵哈布斯堡王朝,众多新国王对阵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各类角色轮番登场,其中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1594~1632)是最耀眼的明星。
瑞典不具备长期成为军事强国的条件,只是在某个阶段得到历史的眷顾,与当年马其顿的兴起有些相似。各种努力始自古斯塔夫一世时期,他借用宗教改革,巩固王权,增强国力。1611年,年仅16岁的古斯塔夫二世继位后,锐意改革。瑞典有较为丰富的铜矿和铁矿,古斯塔夫制定优惠政策,吸引外国人来投资,投资者以最没有政治立场的荷兰人居多。古斯塔夫优先发展军工产业,大量制造各式火枪、火炮。欧洲当时主要还是雇佣兵制,瑞典国穷,古斯塔夫改进义务兵役制,将为钱当兵变成为国当兵,士兵的组织性和纪律性大为改观。忠于国王而非金钱,首先保证了中央集权的力量。同时,古斯塔夫拉拢贵族,分享利益,鼓励他们与自己同心协力为国而战。在国家机构改革中,设立最高法院、财政部、海军部、陆军部等,并且推进地方政府也进行专业化改革。这些措施使得瑞典政府的行政效率远远高于其他国家,也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
瑞典的战略目标是控制整个波罗的海。战争初期,瑞典只是与宿敌波兰-立陶宛交手。随着天主教集团取得胜利,德意志北部的新教地区受到威胁。在法国的鼓动支持下,古斯塔夫率领精锐部队南下,全面介入。1631年9月,以瑞典为主力的联军与对手在德意志的布莱滕菲尔德展开激战,瑞典大获全胜,威震欧洲,获得“北欧雄狮”的称号,并顺势将几乎整个波罗的海沿岸纳入势力范围。
古斯塔夫二世及在布莱滕菲尔德战役中的画像。
这是一场在军事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战争。双方在技术水平相似的情况下,古斯塔夫将火炮兵、骑兵、步兵三个兵种的协同作战能力调配到艺术性的高度,将各兵种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并打破了以往火炮在战场上表现笨重的传统认识。从此,强调攻击性和机动性的火器配置体系引领军事潮流,各种战术及防御体系随之改变。古斯塔夫堪称军事艺术家,加之其他各项军事革新,被誉为欧洲近代军事之父。他喜欢御驾亲征,1632年11月在另一场大战中不幸战死沙场。失去国王的将士化悲痛为力量,不怕牺牲,再次击败对手。古斯塔夫像亚历山大一样,没能完成他预期的伟业,但是他的军事思想、理论、战术、制度迅速传遍欧洲。古斯塔夫是一个时期的战神,最著名的崇拜者当属拿破仑,他在崇拜之余也实现了超越。
三十年战争的最后阶段,法国从幕后走到台前,加入新教一方。法国的国教是天主教,但当时采取宗教宽容政策,国内有大量的胡格诺教徒。法国参战,使战争的性质发生了改变。从最初的维护宗教秩序变成了攫取国家利益,对决的主力也从新教和天主教变成了波旁王朝和哈布斯堡王朝。法国与瑞典联手,击败了奥地利和西班牙。最终两大阵营、欧洲各国共同签署《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结束了这场耗时已久的混战。
和约以法律形式废除了教皇和皇帝的绝对统治地位,教皇国和神圣罗马帝国与其他国家无异。以教皇为宗教领袖,以皇帝为世俗领袖的观念被抛弃,各国王权得到彻底解放。自古希腊以来,欧洲无论对内还是对外,无论是为扩大收益还是减少损失,都有通过和谈签订和约的传统,但是缺少统一的操作标准。以《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为标志,一整套成型的处理国际关系的法律体系开始建立,奠定了现代国际法的基础,同时开创了欧洲国家通过国际会议解决多方争端的先河。当然,这套解决问题的机制并不会带来永久的和平,只是等着新问题产生后先谈,谈不拢才打,打不下去或打完了再谈,如此循环往复。
自文艺复兴至三十年战争之前,欧洲南北地区的综合实力已经渐趋平衡,所以这场战争才打得如此胶着。但此战过后,南部一蹶不振,北部独领风骚。西班牙承认荷兰独立并失去在西欧的主导地位,将大航海以来积累的强势挥霍一空。教皇所在的意大利地区一盘散沙,文艺复兴的光辉尽失。法国是最大的赢家,路易十三(1601~1643)和首相红衣主教黎塞留配合默契,外交、军事、商业多领域屡屡得手,为迎接路易十四时代奠定了基础。英国参与程度不深,主要是练内功和打内战,是世界范围的最大赢家。此后二百年,法英两强成为世界主角。也正是此时,20世纪的两大巨人苏联和美国开始了萌动。
欧洲北方并非全是赢家,神圣罗马帝国的中心德意志地区作为主战场,境遇最惨痛,人口削减一半,胜者不胜,败者更败。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开始萎缩,影响力大减。帝国名义上还存在,但内部各成员都要享有主权,原来三百多个松散的诸侯国一起变身为独立的邦国。此后,周边强国则尽可能地肢解瓜分这个老大帝国,或者找寻代理人划分势力范围。致使德意志地区作为一个整体,因此而丧失了二百年的大好光阴。这种获利的套路与直接建立殖民地有些不同,后来在欧洲侵略亚洲、西方主导世界的过程中被反复运用。追根溯源,第一个试验品兼牺牲品居然是神圣罗马帝国。
古斯塔夫二世的努力和牺牲得到了回报,瑞典如愿以偿地控制了波罗的海地区,并在之后近百年的时间里保持强国地位。但终因综合条件不足,难以长期保持优势,瑞典在18世纪初的大北方战争中败给俄国后,回归平淡。瑞典称霸不行,自保却没有问题,而且不处于战略性的地理位置,又无丰厚的自然资源,可以从此远离欧洲战火;对外交往和气生财、不树强敌,即使面对贫弱,也不盛气凌人;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均保持中立,羡煞多少在硝烟中挣扎的平民大众。
三十年战争被认为是欧洲最后一场宗教战争,教派范围基本得到固定。其后的战争中,宗教因素越来越弱,国家因素越来越强。在欧洲,宗教利益让位于国家利益的变化过程很漫长。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中曾提出,国家利益必须放在首位,为了国家利益,宗教派别及道德底线都可以放在一边。他的主张顺应了社会发展,在实践中逐渐被认可,其中国家利益至上的观点促成了现代主权国家概念的形成。主权国家不能是孤立的,只有在一群国家中,这一概念才有意义。另外,主权国家也不能是独大的,否则主权的概念难以形成,或者会被削弱。《威斯特伐利亚和约》承认信教自由,国际间无论国家大小,主权一律平等。这也是该地区发展的必然结果,因为欧洲实现政治统一非常困难。此后,单一主权国家成为国际政治的基本单位,欧洲还因此形成了反对强权统一的观念。但现实是残酷的,这仅仅是观念,一旦出现强权,就会为争取利益而蹂躏观念。
现代欧洲宗教分布简图。
主权国家的概念在古希腊城邦时期已有类似的雏形。其后罗马帝国一国独大,与古代中国一样,无所谓主权。基督教统领欧洲时期,上帝排名第一,国家至少在观念上是可有可无的。人的个体差别主要是宗教派别,宗教认同排在首位,国家认同排在次要地位。宗教改革期间,新教兴起,“教随国定”的原则慢慢得到确认,导致个体的宗教身份转换巨大,派别对立日益严重,不利于社会稳定;于是国家认同发挥的稳定作用开始彰显,以王权为代表的国家夺取宗教权力的进程加快,葡萄牙、西班牙、法国、英国、瑞典都是先行者。而对于欧洲整体来说,个体的国家认同逐渐超越宗教认同的重要时段,就出现在三十年战争中。
当时各方的雇佣军都常常收不到酬金,只能以战养战,烧杀淫掠,祸害当地百姓,哪怕同属一个教派。自从义务兵参战后,各方逐渐发现,由国家出面组建的义务兵,比花钱招募的杂牌雇佣兵战斗力要强。进而还发现,同一国家的民众比信仰同一教派的教徒,所能发挥的综合军事能力要强。而军事力量强大是实现群体利益最大化的保障和捷径,在当时,瑞典就是楷模。欧洲发展到此,表明不仅是宗教理论,甚至连宗教认同对社会的影响都已经不复当年。与十字军东征的时代不可同日而语,此后宗教在欧洲的政治意义越来越弱。与之相反,群体利益与国家利益重合后,国家认同得到强化,维护国家利益和国家主权被抬举到至高无上的地位。于是主权国家越来越多,构成了新的欧洲。后来有了“西方世界”的概念,“基督教世界”可以仅指宗教。相比之下,“伊斯兰世界”所具有的政治意义依然浓厚。
三十年战争进行的同时,欧亚大陆另一端的中国明亡清兴(1644)。与复杂的三十战争相比,过程很简单,中国完成了最后一次古代王朝的轮替。在此期间,欧洲引领全球化的进程正在深化。最先来到中国的不是使团和枪炮,继商人和白银之后,还来过传教士和新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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