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5.17
在古罗马广场遗址的东南角出口附近,立有一座凯旋门。与君士坦丁凯旋门相比,它的规格小很多,看上去并不宏伟。两幅主要浮雕,一边是罗马皇帝乘战车凯旋,另一边是战士带着战利品行进。有一件战利品非常显眼,是犹太教的圣物七枝烛台。
这座罗马现存最早的凯旋门建于公元81年,用以纪念罗马皇帝提图斯曾于公元70年攻占耶路撒冷。对于这座凯旋门,现在主要强调艺术价值和文物价值,至少欧洲人会回避罗马帝国在犹太人身上取得的战功。因为谁都明白,经过千年轮转,“丰碑”已经变成“罪证”,强调战功会得罪犹太人。而在历史问题上,谁得罪犹太人,以色列必将对谁发难。
罗马提图斯凯旋门上的雕刻。表现公元70年犹太人第二圣殿被毁后,圣器被掠至罗马的场景。
除了伊斯兰世界,很多人对以色列可能多少都有一定的好感。小国大业、顽强不屈、枕戈待旦、民主富强,几乎就是古希腊斯巴达和雅典的合体。一些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行为经常让其他号称勇敢的国家自愧不如,所有领土狭小的国家无不希望拥有以色列那样的实力。不过,以色列的故事虽然打动过无数人,但是其他国家很难借鉴,因为它的身世太特殊了。
公元前一千多年前,犹太人在迦南(古地名,大致包括现在的以色列、巴勒斯坦及叙利亚、黎巴嫩的临海部分)地区定居。在风云变幻、强手林立的新月沃地,犹太民族并不强大,建立的各种小王国多处于从属地位。公元前586年,新巴比伦占领耶路撒冷,犹太教的象征第一圣殿被毁,数万犹太人被掳至巴比伦,史称“巴比伦之囚”。波斯帝国兴起后,居鲁士大帝采取宽容政策,释放了犹太人,准许他们回到故地,重建圣殿。罗马帝国占领该地区后,统治残暴,镇压犹太人的反抗。公元70年,第二圣殿被毁,犹太教的七枝烛台、无酵饼陈设桌等重要礼器被掳至罗马。70~135年之间,古罗马的反犹政策逐渐升级,其中哈德良皇帝的举措最为彻底。犹太人逐渐被驱赶出原住地,从此开始了通常所说的1800年的流散时期。
犹太人早期的故事并不独特,有类似经历的民族众多。不同之处是犹太民族信奉犹太教,编纂了一部《圣经》(即《希伯来圣经》,与后来基督教的《圣经》有差别),对基督教、伊斯兰教产生过重要影响。新月沃地是个古文明扎堆的地区,犹太教产生较晚,也曾吸取其他古老宗教的营养,并将多神崇拜中的耶和华的地位逐渐提高,最终形成一神教。犹太人的《圣经》是“巴比伦之囚”被释放后,大约于公元前5世纪定型的。正是由于这部《圣经》,犹太民族因此受到了历史的特别关注,被后人演绎为人类文明史中的一个传奇。
当年犹太人离开原住地,北上或者南下并没有明确的目标,而是奔向四面八方。不过,现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只有一部分是当初流散犹太人中一部分的后裔;除此之外,犹太人与其他民族的融合消失以及其他民族后续加入成为犹太人,也是这部流散史的重要内容。这种复杂的结局是如何产生的呢?
有犹太人生存的地方,才会有犹太人受迫害的记载,“夹缝中生存”是一种较常用的描述。夹缝是两个强者的交界地带,也是很多弱者得以保全的福地。幸运与不幸并存,弱者有时过得还不错。以漫长的中世纪为例,很多犹太人就生活在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的相交处。夹缝地带的一个好处是可以两边跑,顺民和叛民来回转换。哪边压迫太狠,犹太人就跑到另一边,通常还会受到一些安慰和宽待。犹太人没有成为两大宗教的绝对对立面,两者也没有联手剿灭犹太教。从大历史来看,在以色列建国以前,伊斯兰教对待犹太人的态度比基督教要好得多。对于文化传承来说,夹缝地带看上去的生存劣势,其实是长期的生存优势,而其他深入大文化圈腹地的犹太人则更容易被同化,渐渐杳无音信。中国历史记载,有一支犹太人来自波斯和印度,史称“蓝帽回回”,大约从宋朝起在开封生活,历经几百年,后来被汉化。有人据此感叹汉文化的超级同化力,居然能把犹太人都同化掉。其实不必大惊小怪,在文化融合上,孤军深入的结局多是逐渐消亡,所以犹太人在中亚、印度、中国几乎所剩无几。
除了在夹缝中生存,对犹太人长期采取不平等的政策,也是令其文化得以保存的重要原因,尽管这一过程很残酷。因为信仰犹太教被视为异教徒,所以犹太人被视为低等民族,就业、税收均受歧视。同时期与其类似的民族有很多,而基督教世界和伊斯兰世界都不是铁板一块,有足够的空间供这些“劣等民族”生存,长期保持着弱而不亡、混合而不融合的状态。伊斯兰教的统治区内,犹太人可以获得和基督徒相似的地位;同理,在基督教统治区内,犹太人又可以获得和穆斯林相似的地位。而统治者出于各种考虑,不可能长期严格执行彻底消灭所有异教徒的政策,也根本做不到;所以,一般要在有意或无意中保持社会群体的多元性,不平等的政策才更有用武之地。如果大家真正平等了,这些“劣等民族”估计早就消失了。
14世纪,欧洲爆发黑死病,人们因此迁怒于犹太人,造成很多犹太人被烧死。
有一种认识以为,犹太教只是犹太人内部的宗教,犹太人只信仰犹太教,犹太人不会对外族人传教,外族人也不会皈依犹太教。但在大杂烩的欧亚大陆,要想保持如此纯洁的历史根本不可能。多宗教、多民族、多国家的各种对抗中,弱势的犹太人在遭受歧视的状态下,必须要学会当墙头草才能生存。相比于其他“劣等民族”,犹太人的优势是有自己的《圣经》。由于与基督教、伊斯兰教有相似性,所以在生命受到威胁时,犹太教允许教徒改变宗教仪式,屈从压力假装改变信仰,适时再恢复。有的犹太人信仰也不坚定,世易时移,改变后不再改回来。这其中有些人通过民族融合,犹太身份被历史抹去,有些人则保留民族身份,成为信仰其他宗教的犹太人。有失也有得,在流散过程中,其他很多受压迫民族改换门庭,纷纷加入犹太教,获得了新的历史身份。所以,今天的犹太人和最早流散的犹太人在文化关系上有迹可循,但在血缘关系上,和其他民族一样不容易说清楚,其中埃塞俄比亚黑色犹太人的例子可能最为典型。
黑色犹太人也称贝塔以色列人,生活在青尼罗河发源地附近的山区,长期与世隔绝,19世纪中叶才被发现。黑色犹太人数量不多,保持着很多古老的犹太宗教习俗,但却毫不知晓基督教兴起之后,犹太教发展形成的宗教文化内容。例如在犹太教徒心目中,地位仅次于《圣经》的典籍《塔木德》。他们的黑色皮肤令那些主流犹太人感到尴尬,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承认他们的犹太人身份。多数人类学家认为黑色犹太人就是当地人,他们可能受早期流散犹太人的影响皈依了犹太教,从此和黑非洲的很多族群一样,在“老死很少往来”的孤岛状态下生存。而古老的犹太教在此地,和该地区的其他各种宗教一样,并没有什么神奇表现。
弱势地位虽然是犹太人的主旋律,不过偶尔也会跑调,在局部、短时形成强势地位。公元5世纪左右,位于阿拉伯半岛南部沿海地区(今也门)的希木叶尔王朝的国王,为了摆脱信奉基督教的拜占庭帝国的影响,在当地犹太人的劝导下,将犹太教奉为国教,并且迫害基督徒。这一“倒行逆施”很快招致恶果。525年,王朝就被周边信奉基督教的国家击溃了,随之灭亡。另一个例子对后世的影响更大一些。曾经有一支突厥人的后裔哈扎尔人在7世纪建立了哈扎尔汗国(中国史书称为“可萨”),主要地域是现在俄罗斯欧洲部分的东南部。哈扎尔汗国是当时东西南北商贸的重要中转站。凭借丰厚的商业利益,8世纪时,汗国的扩张达到顶峰,国土东至伏尔加河下游和里海,西至第聂伯河。同期,大汗及统治阶层都从萨满教改信了犹太教,希望在拜占庭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势力包围中寻求政治平衡。上行下效,汗国内部犹太教的香火着实旺盛。哈扎尔汗国并未像希木叶尔汗国那样迫害异教徒,而是允许宗教自由,只是境内犹太教徒的地位要高于基督徒和穆斯林。10世纪后,汗国逐渐衰落。国亡教存,信奉犹太教的哈札尔人的身份转换成犹太人,加入了犹太人的流散大潮。以至于现在很多犹太人的祖先只能追溯到哈扎尔人,而不是迦南地区的犹太人。
对犹太人善于经商、具有创造力的天赋,有一些因果关系混乱的叙述。早期人类都是农耕、游牧、渔猎,没有谁善于经商。基督教形成的政治势力与中国传统相似,有重农抑商的倾向,视经商和放贷为下等职业;但是迫于现实,又非常依赖商业。犹太人流散期间,社会地位低,不能拥有土地,除了手工业,即使被收取重税,也只能从事商业,所以经商是被迫的选择。同样也有中国人善于经商的说法,不过多发生在海外或近代,而在重农抑商的本土无从谈起。因为初到异国他乡,如果没有土地和手艺,经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要比做苦力更易出人头地。
欧洲犹太人多种传统技术工种的职业图,分别为裁缝、鞋匠、面包师、纺织工、铁匠、钟表匠。
犹太人因社会地位形成的很多特点,不能在中世纪积聚成强大的政治势力,每当社会动荡的时候,反而容易成为替罪羊和出气筒。所有邪恶的语言似乎都不足以描绘犹太人的邪恶,导致各种悲剧频繁上演,造成后世的犹太人喜欢总结悲剧,而忘却历史给予的机会。如果只有排挤、仇视、驱逐、迫害、屠杀,即使犹太人再信仰坚定、不屈不挠,恐怕也早已绝迹。犹太人在基督教世界的故事最多,正是因为基督教对其既凶狠毒辣又不能斩尽杀绝,而犹太人在伊斯兰教为主的地区则表现平平。如果犹太人在中国,即使不被同化,肯定也不会表现出什么神奇的创造力,通过经商积累财富更是想都别想。
西欧在大航海以后,农地的重要性下降,技术、商业、学术的重要性提升。犹太人的罪名虽然没有洗清,但是实力与日俱增。启蒙运动营造的社会环境,工业文明提供的无限机遇,都让犹太人如鱼得水。随着欧洲整体的崛起而崛起,商业财富的影响向军政领域渗透,教育投入结出了累累的学术硕果。犹太人在多领域遍地开花、大展宏图,尤其是在美国打下了雄厚的基础。但是欧洲基于传统,反犹思潮一直存在,各种犹太人芝麻大的缺点和错误,在敌对势力眼中常能放大成西瓜。希特勒时期达到高潮,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场面惨不忍睹。面对反犹浪潮,犹太人不愿意再像以往那样逆来顺受,于是诞生了犹太复国主义。
犹太人进入流散期后,一直有零星的回归故土行动,但不成气候。犹太复国运动在19世纪兴起,欧洲的许多犹太精英开始谋划。其中著名人物赫茨尔(1860~1904)明确指出:能够成事的必要条件是犹太富人的金钱和大国的政治支持。1878年,趁奥斯曼帝国衰落之际,巴勒斯坦地区出现了第一个犹太移民定居点。随着奥斯曼帝国在一战中失败,巴勒斯坦地区1920年被英国托管,各地犹太人持续迁入。二战结束后,在西方和苏联的共同支持下,1947年11月,联合国通过了巴勒斯坦分治决议案,主张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分别建国。该决议至今饱受争议,最大的弊病是解决了一个以色列建国的老问题,却引发了无数个新问题。
为了证明犹太人复国的正确性和正义性,以色列和全世界的犹太人打造了一部充满悲情色彩的流散历史。各国和各民族在宣扬自己灿烂文化的同时,都有营造悲情的传统。弱者为博取同情,强者为实施暴力寻找借口,这其中利益和道德掺杂,经常纠缠不清。中国的近现代史自不必说,日本挨了两颗原子弹就成为天下受灾最深重的国家,美国在“9.11”之后也开始哭天抢地,不过所有这些悲剧故事和犹太人相比都是小巫见大巫。犹太人能从三千多年前的摩西出走埃及讲起,巴比伦之囚、耶路撒冷圣殿被毁、漫长的中世纪期间像羊群般被来回驱赶,一直到近现代纳粹德国的反犹暴行。其他国家和民族说自己受欺负,至少也欺负过别人。而犹太人在以色列建国之前,可以光荣地宣布:自己一直是历史的受气包,生活在黑暗之中,零星的微光可以忽略不计。三千多年的悲惨史,谁能与之相比?
各国及各民族对待自己的历史内容,通常都会选择性失忆和选择性记忆并存。以色列编纂的犹太史也是节本和洁本的合体,突出悲情色彩,一遍遍地重复着受害者的形象;但现实中的以色列又在展示另一幅全副武装、随时出手打击对手的复仇者形象。这种怪异的组合延续着犹太人的传奇。
从犹太人到以色列,宗教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三者的交织及作用看上去很复杂。但传奇毕竟不是传说,当犹太人信仰的力量,被抬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并成为最重要的解释时,认识和判断就会失去客观性。因执着的宗教信仰而推崇犹太人,那么现在实施自杀袭击的恐怖分子是否也会赢得胜利呢?
以色列建国招致阿拉伯乃至伊斯兰世界的不满,历经多次中东战争,没有根本改善。以色列非常希望与巴勒斯坦及阿拉伯国家和平相处,国内的阿拉伯裔人口已有很多,但是一些因天生不足造成的积怨越来越深。巴勒斯坦难民流离失所,重蹈犹太人的覆辙,苦不堪言。正面战场打不过,只能采取非常手段,而这又会招致以色列大范围的连坐报复。巴以冲突中,巴勒斯坦死去的人只是数字的累加,命如草芥。双方打累了就搞和谈、签协议、得诺贝尔和平奖。没有现实基础,和平谈判都是自欺欺人,结果就是从终点又回到起点。
不能否认以色列的努力,但如果没有欧美全方位的支持,以色列很难存活。以色列甚至可以视为美国的一个海外州,例如很多美国的犹太人当志愿兵,参加中东战争。另外从战略上考虑,美国假手以色列,扰动地区安全,获取丰厚的石油利益,也是一笔赚钱的买卖。美国偏袒以色列,导致反以、反美思潮在伊斯兰世界风起云涌,加剧了问题的复杂化。
巴以问题长期无解,根源可以追溯到以色列建国。因为这种建国方式非常少见,在早已离开的故地上横空出世,于常理上说不通。如果世界其他很多民族都照搬以色列的建国方式,天下势必大乱。不过巴以问题造成的动静如此之大,早已不是两种宗教、两个民族或两个国家的问题,而是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关系的缩影。如果双方实力接近,可能还简单一些,但关键问题是实力差距过大。表面看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差距,本质是伊斯兰世界和西方世界的差距。
以色列的富强能为高昂的安全成本提供支持,但是技术红利是会逐渐消失的。现在西方露出败相,影响力在减弱,曾经无所不能的美国对于中东事务常常显得无计可施,以色列也有些坐不稳了。欧美不可能永远强大,枪杆子的优势不可能长久维持,而伊斯兰世界迟早会复兴,化干戈为玉帛才是最终的选择。以色列人面对哭墙,如果只是追思过去的苦难,并不能避免未来的苦难。
哭墙,又称西墙,位于耶路撒冷旧城。是希律王朝第二圣殿仅存的遗迹,犹太人经常在此祈祷。
持续的巴以冲突和其他一些问题一样,知易行难,展现了人类现阶段的无能。很多情况下,除了各自为战,并无良策。寄希望于将来,只有让以色列的传奇以和平的方式谢幕,犹太人的传奇才能更好地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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