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5.25
2008年12月28日,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1927~2008)去世。两天之前,以色列军队对巴勒斯坦哈马斯武装展开“铸铅行动”,以巴战火再起。两件事合在一起,“文明冲突论”又被各界回味了一次。
文明冲突论于1993年提出,引发了各国学者的极大争议。“9.11”恐怖袭击之后,书中预言的伊斯兰文明和西方文明的冲突被证实,于是在反恐战争进行的同时,该观点被热炒。文明冲突论会给所有对世界未来心存和平愿景的人当头一棒,因为依照其理论,希望用建立在多文明基础上的国际秩序,来制止未来可能发生的世界大战无疑是一种梦呓。但是世人对此高论也不必太当真,因为文明冲突论不过是血统论、种族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升级版,可以开玩笑地说,它们都源于投胎冲突论。较为少见的是亨廷顿在论述中表露出了对西方文明衰落的担忧,并不像此前很多西方学者那样感觉良好。
将简单问题复杂化是社会复杂化后人们的一种偏好,并为此创造了很多所谓的高深理论。而当新时代一来,这些理论往往会被抛弃,文明冲突论也是如此。人类从原始的木石互攻,到今天的核武相向,虽然个体冲突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是所有的群体冲突,追根溯源都是在争夺利益,为了生存而竞争。有时候不方便直接表达,论述会委婉一些。各种理论、观点、思想、主义围着等级、宗教、民族、国家绕来绕去,刻意隐藏争夺利益的起始身影,将自身置于道德高地,目的还是如何才能更有利于争夺利益。文明冲突论本身并不复杂,但是它的产生却是将利益冲突高度复杂化后的结果。这涉及到一个有趣的问题:数一数世界上有多少种文明,不仅是现存的文明,还包括历史中曾经存在过的文明。
细数文明的集大成者是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1889~1975)。他在著作《历史研究》中,通过浩繁的资料,细致研究全人类的兴衰史,其中文明分类是其论述的一个重要基础。汤因比从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开始至今,主要的、次要的,消失的、现存的,林林总总,数出几十种。不过由于太过琐碎,也有滥用文明之嫌。
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修订插图本,1972年出版)中归纳的各种文明。
人们热衷于划分文明的同时,将文明和文化混用更为常见,于是出现了大量以文明和文化作为后缀的词组: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古代文明、现代文明,四大文明、大河文明、海洋文明、中国文明、古希腊文明、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东方文明、西方文明、日本文明、非洲文明、美洲文明、美国文明等等。以上部分词组中的文明可以用文化替代,又能形成一系列词组。文明和文化的词义有交集,容易产生混乱。中国文明和中国文化是否相同?西方文明和西方文化又各指哪些内容?以上词组单独使用时好像没有异议,如果同时出现,不免要撞车。
文明和文化这对词内涵极为丰富,不断变化、深化,很难严格定义。其他各种意思,如“讲文明”“没文化”等等不在此论述。仅以上文所举概念为例,经过细分可以看出,前四个词组具有时段特征,其他词组均有地域特征。据此,为了论述方便,可以做出一种划分,用文明来指人类社会总体发展不同时段的共同特征,用文化来指世界不同地域的特色。如此一来,上面所举除了保留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古代文明、现代文明外,其他词组均可称为“某某文化”。这样的划分有助于避免一些歧义。比如常说“近代西方文明(或文化)对中国文明(或文化)的影响”,表述看似清楚,其实非常混乱。实际要表述的内容主要是两个方面:1.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影响,2.西方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文明的归文明,文化的归文化,厘清共性和个性之后,再来综合分析,可能效果会好一些。
如果以出现文字、城市等作为标志,在习惯上保留对人类早期文明地区或文明古国的表述,那么不妨以亚历山大东征、张骞出使西域,欧亚大陆东西交往被打通为一个约略时点,之后以地域划分的都称为文化,而不用文明,以免混淆。因为一旦开始接触、交流、融合,共性和个性必然区分,统一和独立必然彰显。此后应该尽量避免使用地域特征明显的“文明”,如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中国文明,更宜用“文化”表述。其实这样划分还是略显繁琐,不妨将局部或地域的属性彻底排除在文明之外,文明古国换成文化古国,并将文明的概念在时限上扩展至人类的诞生之日,用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的顺序来总括人类已有的历史。
因地域差异而形成的不同文化一目了然,饮食、服饰、艺术、习俗等等都是文化中常见的内容。而文明包括哪些内容,则见仁见智。科学绝对没有地域和左右之分,肯定入围;技术经常会表现出因地制宜的一面,但其核心原理和功效标准在全世界是一致的,也肯定入围;商业和军事在全球化的今天,理应归入文明,不过一致性不如科学和技术那么明显。至于政治和道德,恐怕争议最大,现阶段还是归入文化为宜,但是未来升级为文明的可能性极大。要彻底厘清文明和文化的内容可能很困难,标准也在变化之中。举一个相对简单的例子:有没有饭吃是文明的内容,喜欢吃馒头还是喜欢吃米饭是文化的内容。总之,文明和文化的关系是既共生共存,又求同存异,求文明之同,存文化之异。
文明有强弱、分层级、能量化、可定性,线性向上,通常不可逆;即使回落,也能很快恢复。这些特征都是因为技术因素在文明中的分量最重,所以新文明与旧文明比较,优劣明显、高下立判,以新代旧,顺理成章。工业文明对农业文明、现代文明对古代文明都是如此。常说的文化强弱不过是文明强弱的延伸,其核心还是技术的强弱。文化有荣枯兴衰,独立性极强,各地的主流文化都要以当地的自然地理条件为基础。文化差异因自然环境差异而产生,彼此之间不易简单比较优劣,但可以比较异同。只将两种文化进行对比,结论难免狭隘,如果多选取样本,结论会更清晰。
只有以文明的背景和标准为基础,文化优劣的比较才有意义,否则就会陷入口水战。一种是自身文化的纵向比较,另一种是彼此文化的横向比较,得出的优劣判断最终都会指向文明的优劣。而在同等文明水平下,一般很难得出文化优劣的判断。在与文明的关系上,文化可分为三种。1.对文明发展有促进作用的文化,也可称为先进文化、新文化;2.与文明发展不抵触、可以和平相处的文化;3.对文明发展有阻碍作用的文化,也可称为落后文化、旧文化。文化要随着文明的变化而变化。新文明必定孕育新文化,并改造和替代原来居于主流地位的旧文化,例如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因为历史的连续性及个体差异,落后文化很难快速全部消亡,还会在较长时期以不同的形式少量存留,或者当做文化遗产被请进博物馆。常说的同化,实际依靠的是文明的力量,而非文化的力量。没有文明的进步,落后文化很难仅靠强权被淘汰,只要其生存的土壤还在,就会复生。立足于文化差异,希望通过取长补短来促进社会进步,根本无望。只有立足于文明的差距,才有希望。接受或拒绝异域文化,可以凭喜好做决定;但是新文明不管如何被拒绝,迟早都要进来。文明和文化的传播过程中,文明不能被改造,相对论就是相对论,原子弹就是原子弹;而文化会被改造,本土化时间越久,离原貌越远。
常有人说“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句话很成问题,至少将那些已被历史淘汰的内容都给忽略了,不知是否还可以据此引出“越是国家的,就越是世界的”?其实不论民族或国家,乃至各种宗教,都属于地域性很强的文化分类,哪怕挂上“世界”的名头。凭借文化的内容希望实现一统,无论采取暴力或非暴力的方式,结果都是徒劳的。因为所有独立的文化对于其他文化来说都有强烈的孤独感和排他性,会形成文化隔离,越是自己的,就越不是世界的。而异地所能接受的文化内容,只是一些具有共性可以互通或更先进的部分,不可能做到全盘接受。
文明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过程可以梳理得较为清晰,而各地文化的纯与不纯、独与不独、断与不断,则很难做出严谨的论述。以现在全球化的历史视野来概括,可以将文明和文化都视为动态的概念,一直都在进化。固定不变的传统文化并不存在,不过是相关的社会环境变化缓慢而已。在全球化没有深化的时期,文化的概念弹性很大,借文化复古之名、行文明创新之实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对于全人类来说,现在可以明确的是:文化多元要以文明一元为基础,各地的文化认同不能长期偏离整体的文明认同,不普世的文化要遵从普世的文明。例如,在全球化大背景下的文化交流过程中,某地会出现多元文化共存的现象;但如果不以一元文明为基础和底线,则多元文化间的对抗不可避免。反之,多元文化才能相安无事,进行融合。文明的一元性,体现在普世科学、普世技术、普世商业、普世军事、普世政治的层层递进中,并力求共同实现普世价值和共同塑造普世道德,文化的多元性则贯穿其中。由此可以看出,文明和文化的关系其实也是人类社会中,整体和个体关系的一种表现形式。
借用生物学中基因的概念,文明和文化在传承中都会形成各自的遗传基因。在文明和文化的互动中,文明占有强势地位,甚至将文化纳入文明的大范畴也未尝不可。没有文明的硬实力,所谓文化的软实力只能是他人眼中的新玩物。工业文明替代农业文明,各地的旧文化均受到强烈冲击;为迎接工业文明,旧文化被迫做出改变,在新文明和旧文化的混合作用下形成新文化。西方占得先机,文化改变主动性强,所受痛苦小。中国等落后国家,在工业文明的重压下,曾经备受煎熬;同时面对繁荣的西方新文化,难免自惭形秽。中国在21世纪初终于熬出了头,文明的程度虽未领先,但至少已经可以平视四周;文化经过改造后,自卑感渐渐消失,自豪感又油然而生。现在西方社会遭遇的某些困难,主要原因是新兴国家通过文明进步,拉近了与西方在文明上的差距,削弱了西方的优势,也导致西方文化不再高高在上。类似的一幕在历史中上演过无数次,对于西方而言,这是局部的失利;但对于全人类而言,却是巨大的进步。因为更优秀的文明基因得到了广泛传播,从长远来看,必然会淘汰掉那些落后的文化基因。
面对新文明的冲击,对旧文化的眷恋会令很多人痛苦不堪。1927年夏天,学者王国维投湖自尽,为中国传统文化殉道。他的朋友,另一位学者陈寅恪在挽词中写道: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划之当否,固不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以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
陈寅恪道出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其实文化的衰落只是表象,文明的进步及对旧文化的改造才是本质。怀旧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但是如果寄情过深,并采取各种激烈的行为对抗和拒绝新文明,那么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给旧文化陪葬。
不过,在每个科技重大进步、社会快速发展的时期,随着新文明的大潮涌起,总会同时出现新的社会问题;于是总会有人又回头返祖,在旧文化中寻找解决之道。思想寻根,文艺抒怀,对各种曾经倒下的神灵重新膜拜,续写旧文化与新文明这对历史冤家再胶着、再分离的老故事。对此不必大惊小怪,因为没有问题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令所有人满意的社会也是不存在的,每代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的问题。新文明不可能迅速解决所有的社会问题,新社会也不可能迅速摆脱对所有旧文化的依赖。面对这种现象,不由得令人想起英国作家狄更斯(1812~1870)在小说《双城记》开篇中的一段描述。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岁月,那是愚昧的岁月;那是信仰坚定的时期,那是怀疑一切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人们拥有一切,人们一无所有;人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或者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非常相像,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小说的背景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法国和英国,双城是指巴黎和伦敦,而写作的时间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前期。当时的英国,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社会变化天翻地覆。那是一个进步、剧变、重构的时代,所以才会引发作者借助历史题材,做出如此强烈的对比。狄更斯不愧为大文豪,细品之下,感觉这段话居然适用于所有的时代,好像直达灵魂深处,魅力无穷。但是这种“都适用”只是文学的魅力,除了抒情并不实用。好在人类不仅有文学,更有科学。就在1859年《双城记》出版的同一年,在同一地,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也出版了。该书的结尾在诗情画意中赞美了大自然中生命的进化,最后写道:
……这是一种恢宏壮丽的生命观:生命连同它的几种力量,最初仅仅被注入到一两种形态里。在这颗星球遵循着万有引力定律而运行不息的岁月之中,无数最美丽、最奇妙的形态已经从那个极为简单的起点进化出来了,而且还在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地进化着。
自然如此,人类如何?明天,我们将怎样重复或不重复昨天的故事呢?世界将可能迎来一个怎样的时代呢?文明和文化又将怎样进化呢?
约5亿多年前,寒武纪时期的海底世界。寒武纪是地球上动物界一次大发展的时期。
您可以选择一种方式赞助本站
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