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亚大陆两端的罗马帝国和汉帝国

第二章  天各一方

中国陕西博物馆馆藏的唐朝文物鎏金舞马衔杯纹皮囊式银壶

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2.1

此次旅行的航程，去雅典之前，需要在意大利罗马转机。我在罗马停留了两天，有机会参观这座历史与现代浑然一体的世界名城。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是一句常见的西方谚语。刚听到时觉得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世界上有哪个城市是一天建成的？不过通过游览，我深深感受到，罗马确实不是一天建成的，因为它一直在建，连续建了两千多年。

对于罗马古城的直观感受，最早来自电影《罗马假日》。在奥黛丽·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的精彩表演中，一座欧洲古典城市的风貌得到尽情展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相信许多中国观众都有同感。出发之前，我又重温了一遍电影，经典就是经典，每看一次都有新感觉，更何况这次就要亲身去罗马。

相传特洛伊战争后，一位叫伊尼阿（根据希腊神谱译为“埃涅阿斯”）的神话英雄带领族人来到意大利定居，生活繁衍，古罗马和古希腊由此有了远亲关系。罗马城的起源与母狼哺婴的传说紧密相连，广为人知。这种弃婴水中漂、历练当英雄的故事，在地中海沿岸和波斯地区广泛流传。最早的原型可能是两河流域阿卡德王朝的创建者萨尔贡一世，犹太领袖摩西、波斯居鲁士大帝等人也都有类似的传说经历。这种故事模式后来也传到东方，比如中国小说《西游记》中就有唐僧出生后在江中漂至金山寺的情节。该故事类型产生的动机是多方面的，突出英雄人物的与众不同、成长艰辛、独立自主可能是主要原因，因此也成为普通民众最乐于接受的一种励志主旋律。

罗马城诞生的传说。

古罗马人流传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8世纪早期。说到细节，几乎完全照搬居鲁士大帝的故事，包括母狼哺婴。有别于其他传说，古罗马版本的主人公是一对孪生兄弟，多出一个角色。因遭恶人陷害，有王室血统的两个婴儿被女仆放入摇篮，抛入台伯河中，希求奇迹。漂流至帕拉蒂诺山脚，先被母狼哺乳，后被牧羊人收养。两人共同成长，完成复仇大业，并以帕拉蒂诺山为中心建立新城。随后兄弟反目成仇，起因居然是为城市冠名权而引发争执，最终哥哥罗慕路斯杀死弟弟雷穆斯取得统治权，以自己名字命名新城为“罗马”，连准确日期都有。经后人倒推折算，定为公元前753年4月21日。

把自相残杀写入城市创立的前传，以武力定胜负，为了荣誉而战，不含道德评判，世上恐怕少有。每次看到结尾，总觉得怪异，古罗马人这样讲故事的目的让人难以琢磨。早知道天无二日，何苦开始编出地有二主？为什么要在一个崭新明天开始的时候，附带一个血腥的前夜呢？

抛开传说，罗马在草创时期并无奇特之处。亚平宁半岛也称意大利半岛（意大利的国名由此而来），是地中海三大半岛之一，位置居中，像一只长筒高跟鞋踏在海中，与其下方的西西里岛合成一个完整的地理区域。这里气候宜人，很早就有人类定居繁衍，但与东边的邻居相比，文明的脚步要慢一拍。古希腊海外殖民地的扩张促进该地区发展，不过为方便与希腊半岛往来，新城邦多建在东南部，尤其是西西里岛。叙拉古在古希腊后期已经成为经济、文化中心。

与南部不同，因受到亚平宁山脉阻隔，半岛西北部发展相对落后，罗马就处于西北部的中间位置。公元前8世纪左右，来自小亚细亚的埃特鲁斯坎人抵达这里，与当地人融合，一起成为古罗马先民。随着农业发展，古罗马诸多部落形成松散联盟，尊盟主为王。罗慕路斯就是回溯的第一位王，该阶段称为王政时期（前753～前510）。同古希腊人向腓尼基人学习一样，古罗马人也开始向古希腊人学习。他们种植经济作物，从事贸易往来，把经济结构变化延伸到政治制度，以共和制逐步取代王政，形成以元老院（代表贵族）、执政官和公民大会为主要构架的权力核心，包括了古希腊民主制度的很多内容。这一阶段称为共和时期（前509～前27），也是罗马帝国创立前的崛起时期。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从王政出现到帝国灭亡，罗马并非专指罗马城及周边，也有国家的概念。

古罗马埋头发展，随着实力增强，于公元前5世纪开始向外扩张。经过一连串的征服、合并、结盟，古罗马在公元前270年左右控制了整个亚平宁半岛，成为地中海举足轻重的大国。此时，古罗马遇到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不是东方的希腊化诸王朝，而是地中海对岸南方的迦太基。

迦太基城位于今天突尼斯首都突尼斯市附近，是腓尼基人海外殖民的重大成果。迦太基从公元前9世纪左右开始建设，到公元前3世纪成为地中海西南部的强国。其控制范围东接埃及托勒密王国，西至今天的摩洛哥和西班牙，地中海西部的西西里岛、撒丁岛、科西嘉岛也归其所有。迦太基人善于经商，制造的床和家具是风行一时的奢侈品；他们同时开发北非和西班牙的银矿，积累了大量财富。迦太基实行贵族寡头统治，海军力量强大，陆军也不弱，在与古希腊的对抗中不落下风。波斯帝国和亚历山大帝国鼎盛时期，都妄图占领已知世界，并分别控制和吞并了地中海东岸腓尼基人的老家，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对迦太基下手就衰落了。

迦太基城复原想象图。

古罗马与迦太基距离太近，利益冲突严重，成为古罗马兴起的主要障碍，必须通过战争决一雌雄。因古罗马人简称迦太基人为“布匿”，所以这一战史称“布匿战争”。战争断断续续，历时百余年，有三个时段比较重要。第一次布匿战争（前264～前241）耗时最长，古罗马将迦太基逐出西西里岛，取得战略优势。第二次布匿战争（前218～前202），迦太基展开反击，将领汉尼拔率军翻越比利牛斯山、阿尔卑斯山，从北面进攻古罗马，搅扰亚平宁半岛，威胁罗马城。其中前216年迦太基在坎尼以少胜多，大败古罗马军队，是军事史上的著名战例。不过因深入敌后孤军奋战，面对古罗马将领大西庇阿的强力反击，汉尼拔还是以失败告终。

古罗马愈发强大，迦太基则被不断蚕食，逐渐龟缩一隅。“迦太基必须被毁灭”已成为古罗马人的信条和目标，并且为之精心准备。公元前149年第三次布匿战争爆发，古罗马军队势如破竹，兵临迦太基城。但迦太基城易守难攻，又临海，三年难以攻克。最后罗马统帅小西庇阿建造了一座大堤，从海陆两面将迦太基城彻底围困。前146年，坚固的城墙终于被突破，古罗马人百余年的愤怒转化为无情的杀戮，试图把有关迦太基的一切在历史中抹去。屠城过后，投降的迦太基人全部沦为奴隶，城市夷为平地，并下令禁止人们居住，直到屋大维时代才得以恢复。布匿战争打得惊心动魄，古罗马胜利后战果累累，成为海陆兼修的军事强国，为同时向东方进军奠定了基础。布匿战争是地中海的南北对决，二者曾经旗鼓相当，但北非的综合资源不及南欧。此后的历史中，北非也是长期处于劣势。

第二次布匿战争后，迦太基已无力反击，进入防御状态。古罗马人开始东征西讨，公元前168年灭马其顿；前146年击败以科林斯为首的联军，吞并古希腊；前190年击败塞琉古，使其沦为附属国；前64年彻底征服塞琉古（从塞琉古分裂出的帕提亚未被征服）。恺撒（前100～前44）西征高卢，将版图扩至大西洋；前30年屋大维击败政敌安东尼和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七世的军队，灭托勒密王朝，吞并埃及。在此期间，小亚细亚的诸多小国也纷纷归附古罗马。对外扩张的同时，古罗马内部的争权夺利从未停息，贵族与平民矛盾加剧，共和制无力应对，名存实亡。最终，恺撒的甥孙、养子屋大维（前63～14）胜出，于前27年获“奥古斯都”称号，大权独揽。此后古罗马虽然还有共和之名，但实际已建立帝制，从此进入罗马帝国时期。后来又凭借图拉真（53～117）等多位皇帝的文治武功，至2世纪中叶，帝国达到鼎盛，地跨欧亚非，与中国的汉朝并立于欧亚大陆的两端。

位于罗马图拉真广场的图拉真记功柱，总高38米，公元113年落成。柱身以螺旋形饰带方式刻有浮雕，描绘图拉真征服达契亚的战争。

从罗马建城到罗马帝国建成，古罗马人绕着地中海打了一圈，过程非常艰苦。相比之下，早于罗马帝国近两个世纪的汉朝建立得比较轻松，只须把秦朝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好就可以了。汉高祖刘邦（前256～前195）算是农民出身，不用编排弃婴漂流的故事，芒砀山斩白蛇已经足够。他无匹夫之勇，却知人善任，最终击败项羽，乱中取胜，得天下后定都长安。

对于中国人来说，长安是一座魅力无穷、却难以感同身受的城市。它位于关中平原渭河南岸，地理条件优越，有“八水绕长安”之说，既处膏腴之地，又受关隘守护。以大长安的概念理解，从西周开始，多个朝代定都于此，其中包括西汉和唐朝。现在西安的名称始自明朝，现存的古城也是明朝所修，汉唐风采空留于诗词歌赋之中，已不得见。这种遗憾是历史的宿命，就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而长安不是一天拆除的。

刘邦本有意定都洛阳，后主要出于安全考虑，改为长安。决定的正确性不久就得到验证，各种叛乱都没有威胁到中央。异姓王、同姓王先后闹事，是中国历史中同类事件的开篇之作。随着政局渐趋稳定，国富兵强之时，就是开疆拓土之日。汉朝真正的惊世之举始于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东南两个方向轻易拿下，难点在西北。

游牧民族匈奴凭借骑兵优势，长期骚扰中原。刘邦曾受白登被围之辱，文景二帝和亲送礼也难保平安。为解除隐患，汉武帝时期，先进行了一场影响深远的军事变革。大量养马，以骑兵完全取代车兵，彻底扭转了对匈奴的军事劣势。在张骞出使西域的帮助下，汉将卫青、霍去病、李广等经过连年征战，收复河套地区，打通河西走廊置河西四郡，深入漠北直捣匈奴老巢。至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年），在今新疆轮台设西域都护府，控制西域。匈奴败退，发出了“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哀叹。

霍去病墓前摆放的马踏匈奴石像。

此后几个世纪，留下的匈奴部落逐渐与汉族融合，其他各部一路西迁，在丝绸之路引发连锁反应。其中一支甚至远达欧洲，参与颠覆罗马帝国的统治。汉朝鼎盛时的疆域，东至朝鲜、南至越南、西至葱岭、北至漠南，除东北、内蒙、西藏、青海等人口稀少的地区和一些海岛外，已经接近今天的中国版图。

除了罗马帝国和汉帝国，同期西亚帕提亚王朝（安息）、中亚贵霜王朝也相继建立。罗马、泰西封（今伊拉克巴格达附近）、富楼沙（今巴基斯坦白沙瓦附近）、长安，这四大帝国的首都，成为连缀在欧亚大陆的权力中心。多个帝国同时出现，并且稳健存续多年，一改此前强大帝国短命或控制力偏弱的局面。一项重要的技术支持就是铁制兵器、铁制农具的普及。冶铁技术首先由小亚细亚的赫梯人在约公元前1400年发明，随后在欧亚大陆逐渐传播。至公元前后，由于技术不断进步，铁器不再昂贵，取代了铜器，在军事和生产领域得到全方位应用。同时铁做为重要资源，又受到统治者的有效控制。农业文明中，铜器时代和铁器时代的完全交替，在一系列新帝国的诞生过程中不经意完成了，而下一项可与之媲美的同级别技术则是千年之后的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