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早期基督教和佛教的传播范围对调

系列《言必称希腊还是中国》之2.6

从罗马的万神庙出来，在寻找特维列喷泉的路上，见到圣依纳爵教堂，顺道进去参观。教堂规模不小，天顶画色彩艳丽，内容是宗教故事。突闻管风琴声响起，抬眼望去，才发现前方灯烛通明；一位身披绿色外套的老年神父缓步走到一个讲台前，口中念念有词。前排的信众早已起立，也跟随低头默念。看表是下午五点整，可能是基督教的某次祈祷时间。我不便再移动脚步，于是静静地站在原地观察。专门来参加祈祷的信众不多，只有十几个，多为老年人，部分背包游客也加入其中。神父低沉的祈祷词在悠扬的管风琴声陪伴下飘荡在教堂的上空，天顶及四壁画作中的人物似乎动了起来。阳光、烛光、穹顶、壁画、祈祷词、管风琴、神父、信众、游客，在这样一种特定的氛围中，上帝也许真要呼之欲出了。虽然一天内参观了很多教堂，包括圣彼得大教堂，但是此时此刻，我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里是一个基督教世界。

罗马圣依纳爵教堂的天顶画，表现依纳爵在天国受到基督和圣母的欢迎。依纳爵是天主教耶稣会的创始人。

早期基督教的事迹已经被后人编织得非常完整。相传其创始人耶稣在公元元年生于巴勒斯坦的伯利恒，公历纪年由此而来。耶稣长大后在巴勒斯坦一带传教，他的教训和神迹在民众中广为流传，因此得罪了当时罗马帝国统治该地的总督和犹太教势力，被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耶稣死后，门徒之一彼得离开耶路撒冷，来到罗马从事传教事业。64年罗马城烧了一场大火（这是史实），暴君尼禄迁怒于基督教徒，将首领彼得处死。彼得被后来的罗马教廷追认为第一任教皇。传说彼得认为自己不配和耶稣用同样的方法受死，所以请行刑人员将其倒转，被倒钉在十字架上。此后的神奇故事还有很多，直到3世纪以后慢慢与现实合上节拍。对于这些故事的真实性不必太在意，但是对于宗教和历史而言，它们都很重要，因为后来更多的故事要在这些故事的基础上发生。

更接近史实的情况是公元1世纪，巴勒斯坦的犹太人长期反抗罗马帝国的统治，在这一过程中产生了一些秘密教派，基督教是其中一支。基督教不是原生宗教，而是从犹太教中分离出来的一个派别，所以沿用犹太教的教义《圣经·旧约》。当时与之类似的小宗教有很多，都不自觉地从埃及、波斯、古希腊、古罗马的传统中汲取营养。基督教在罗马帝国的疆域内慢慢流传，先是希腊语地区，后扩至拉丁语地区。基督教通过吸收和重组其他宗教，逐渐脱颖而出，并形成了独立的希腊文教义《圣经·新约》。其中亚历山大港作为商贸中心，对基督教的传播及早期教义的确立，发挥过重要作用。

羊皮纸抄本的“死海古卷”，内容包括《圣经·旧约》和有关犹太教的一些资料，主要书写时间约在公元前后，以希伯来文为主。

基督教的影响对罗马帝国原有的多神崇拜宗教体系产生威胁，引起当局的注意，招致时断时续的镇压。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社会矛盾加剧，底层民众的生活状况恶化，开始走下坡路。由于基督教能起到减缓生存恐惧、评判道德善恶的作用，加上它所宣扬的平等思想，所以得到加速传播。戴克里先在位时期，对基督教进行了最后一次严厉的镇压，但效果不佳，随后执政者开始逐渐转变态度。313年君士坦丁与李锡尼（当时是东西两帝共治）为缓解社会矛盾，共同颁布《米兰敕令》，宣布基督教合法，基督教会可以拥有财产。君士坦丁大帝重新统一帝国后，更是极力推崇基督教，确立耶路撒冷成为基督教的圣城，并且在临终前接受洗礼，正式皈依，成为首位基督徒君主。392年狄奥多西一世颁布法律，禁止其他所有异教，宣布基督教为罗马帝国的国教，《圣经》的拉丁文译本也得以完善和流传。从此，包括古希腊、古罗马诸神在内的其他宗教都被封杀，或转入地下活动。基督教以一种全新的面貌登上历史舞台。

基督教的产生与犹太教关系密切，但后来的壮大不是因为换了上帝，而是因为换了地域。非生于斯，却长于斯，就要遵循此地的规矩。从传统看，此地通常排斥绝对的唯一。罗马帝国在后期形成了两个政治中心，并且东部的实力已经超过西部，所以君士坦丁堡的宗教势力也很强大，由此形成了两个基督教中心。后来以罗马为中心的称天主教，以君士坦丁堡为中心的称东正教，分裂不可避免。其实造成分裂的主要原因并非宗教，而是地理位置隔阂。罗马帝国西部主要使用拉丁语，东部主要使用希腊语。这等于存在两套《圣经》，或者说两个上帝。耶稣是人还是神？是否需要圣像崇拜？这些有关宗教的讨论，根本无法达成一致。再加上世俗政权从中搅局，两教越走越远，5世纪两教已经部分决裂。1054年罗马教皇利奥九世和君士坦丁堡牧首米恰尔互相开除对方教籍，两教正式决裂，从此互不承认，直至1965年才告和解，撤销了1054年的决议。

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堡）的索菲亚大教堂，原为东正教的圣座，奥斯曼帝国时期改为清真寺，现为博物馆。

每种宗教分成诸多派别的表象是对教义理解的分歧，辩论后不能统一造成分裂，背后的原因实际就是因地域差异导致利益冲突而产生的政治分歧。世界上其他宗教多是教中有派，基督教在称谓上却是教中有教。天主教和东正教的分裂还不是全部，后来新教又从天主教中再分出去，引发的故事更多。

西罗马帝国的灭亡对天主教没有造成负面影响，相反是一个巨大的历史契机。随着外族建立的新王国纷纷接受天主教，罗马教廷的势力也逐渐增大，成为欧洲一支新生的重要政治力量。

基督教在欧洲传播的同时，佛教在中国也呈现燎原之势。佛教出自印度，相传创始人是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的太子乔达摩·悉达多，刹帝利种姓，大约生活于公元前6世纪。佛教也不是原生宗教，只是当时兴起的沙门思潮中反对婆罗门教的众多宗教之一，另外还有耆那教等。这些宗教都对婆罗门教有所借鉴，面对社会矛盾，提出了各自的宗教思想和主张。佛教因主张众生平等，在孔雀王朝的阿育王时代曾被立为国教，大力倡导，并开始向外传播。

佛教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演变，形成两个重要派别：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小乘佛教主要在南亚、东南亚巴利语地区传播，也称南传佛教。大乘佛教也称北传佛教，一支在中国、朝鲜、日本、越南汉文化地区传播，称为汉传佛教；另有一支传入中国藏族地区，称为藏传佛教，后来也传至蒙古族地区。在印度本土，经过改革后的婆罗门教，即后来的印度教，于9世纪重获垄断地位。佛教式微，逐渐绝迹，19世纪又小规模复兴。

佛教可能在秦末就已经进入中国，正式传入一般认为是在1世纪的东汉时期。佛教起初被视为神仙方术的一种，但因著述丰富，体系完备，逐渐展现出魅力。顺着丝绸之路，外国僧人和佛经、佛像、寺庙步步向中国内地推进。随着汉译佛经的出现，佛教在中国传播加速，同时迅速本土化。在乱世的四百年间，呈现爆发态势：建造佛教寺院、开凿佛造像石窟、竭尽所能地翻译所有的梵文佛经。佛经里也不乏直接用汉文编写的伪托之作。唐朝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其实北朝亦是如此。当时狼烟四起，征战的号角长鸣，人们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伴随着祈祷的钟声回荡，香烟缭绕，佛教至少能许诺下一个美好的轮回。出于不同的目的和原因，十六国和南北朝时期，出现过多位虔诚的佛教徒皇帝。最甚者，梁武帝萧衍多次舍身出家，大臣们用国帑为其赎身，闹剧收场的结果是寺庙大发横财。

河南洛阳白马寺，创建于1世纪，相传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建立的第一座寺院。

在此期间，部分中国僧人曾经掀起一波西行求法活动，寻求经典、拜访名师、参观圣地、异域传教。东晋时高僧法显（334～420）等一行人去印度取经，历尽艰辛。其他人或死或留，14年后只有法显一人顺海路乘船回国，留下《佛国记》一书，又称《法显传》。法显有完整的域外经历记载，是对外交流史中的重要人物。但在中国，法显的名气远不及玄奘，除了时代背景不同，小说《西游记》功不可没。

佛教在唐朝形成许多宗派，达到鼎盛，此后绵延不绝。从信众人数来看，佛教至今依然是中国的第一大宗教。佛教传入是中国历史上首次深度接受外来思想，且影响长远。第二次出现在近现代。虽然佛教传入中国是重大事件，但是无法与基督教传入欧洲相比。因为基督教是颠覆式的取代，而佛教只是填充式的补缺，所以佛教只能成为汉文化中的一部分，没能成为主导力量。佛教偶尔得势，不论是占地过多、纳众逃役，还是毁钱铸像、扰乱社会安定，都会受到压制。历史中三武一宗（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的灭佛运动，被佛教徒称为法难，就是对佛教负面作用矫枉过正式的否定。

欧亚北非地区早期的原始宗教，除印度的婆罗门教以外，都没有成为后世的主要宗教。这可能和早期宗教严格的等级制度有关。而佛教、基督教及后来的伊斯兰教经过吸收改造后，至少在教义上都宣扬人人平等的普世思想，是建立平等社会的一种尝试。佛教更近一步，甚至宣扬众生平等，把动物都包括在内。这种思想最符合底层民众的追求，因此世道越乱，具有平等思想的宗教传播速度越快。欧洲和中国同时经历乱局，异曲同工地确立了基督教和佛教的主流宗教地位，而且都是墙里开花墙外香，却在发源地表现一般。

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基督教不仅香，而且强，在欧洲形成过政教合一的神权统治。佛教在中国汉文化地区，没有获此待遇，甚至立为国教的机会都很少。产生差异的原因不是宗教本身，而是取决于宗教势力在社会中所发挥的政治作用，反过来在宗教上呈现出差异。比如基督教强调一神论，佛教并不推崇以一神为中心。假如由于历史的原因，早期二者的传播范围对调，如要发扬光大，估计结果也将对调。佛教在欧洲会演变成佛祖独大的一神论，而基督教在东方会弱化一神论，让耶稣的门徒地位高升。如果固执己见，不做调整，只能沦为小众或被淘汰。

基督教和佛教逐渐演化为成熟宗教，早期的悲惨故事都是后来显赫地位的铺垫，与某些成功人士悲情化自己的早期奋斗史并无二致，只是因为摆脱了肉体凡胎的叙事束缚，所以生命力更为持久。经过日积月累，宗教作为一项事业和产业也就愈发庞大复杂。宗教可分为宗教思想和宗教势力两方面，各自对应的社会定位是知识体系和社会组织。教义是宗教思想的核心，教团是宗教势力的核心。宗教思想是一种被神化的知识体系，其逻辑很不自洽，其实证只能靠神迹，但在知识不足的时代却有着生存发展的沃土。宗教势力拥有管理权，是一种被神化的政治势力，其最高表现为神权，也可称为教权。神权具备一切世俗政治势力的特征，而且因为宗教思想的局限，更倾向于专制。宗教势力并不比世俗势力更慈悲，对于异教从来都是消灭为上，内部斗争也同样惨烈。宗教思想和宗教势力本是内外一体，难分彼此，但在现实中经常需要区别对待，这个尺度是很难把握的。

在今天看来，宗教没有什么神秘可言，也谈不上神圣，只是社会中的一元。因为是人发明了神，而不是神创造了人。